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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>第11回 吴孝廉书斋读报 荀编修衙门骂贼</b>
话说吴琼秋、汪鹣斋、齐燕楼三人,正在看北山请归政、除三凶的折子,忽见甄幼标进来,慌忙问道:“你知北山闹出事了么?”三人道:“正在这里阅《国闻报》,见他一个折子。你也知道么?”幼标忙问道:“《国闻报》在哪里,给吾瞧瞧,吾是得京友的信,说徐中堂要参他,还牵涉龚师傅呢!吾得了信,就去见龚士弢,才得了他堂兄弟季樵的电报,知这事可危,恐犯不测。现北山已着聂枚林押回,想这十日内,必可到家。”燕楼道:“吾听见还牵涉仲玉呢?”一面说一面看报:若今三凶在朝,凭权藉势,上托圣慈之倚畀,隐与君上为仇雠,而其余之以世仆,而怏怏于少主,以党阉而窃窃患失者,咸有不利其君之心,以希永保富贵之计。核其情状,往往而然。而三凶又为之魁。三凶者何?大学士荣禄,大学士刚毅,太监李莲英是也。荣禄少以妄言荧听,废斥多年。近十年间,重跻通显,不念皇上录用之恩,而以倒行逆施为事。方其为步军统领也,已上恃皇太后之亲,下恃礼王之戚,玩视朝旨,三令不从。比任北洋,不及半年,激怒皇上,几欲加诛。夫人臣而为圣主所欲杀,则即平日之跋扈可知。今则内掌枢机,外握兵柄。夫自古及今,内外之权不相侵,将相之柄不兼摄,诚以防主弱臣强,祸生不测也。曹操于汉,有此权,则凌君矣。司马昭于魏,有此权,则杀主矣。今荣禄既为军机大臣,而又节制武卫五军、北洋各军。近闻苏元春练兵江南,亦归节制。后权之盛,漫延及于南洋。而且督抚保人材,则归其差遣。外省制利器,则供其军械。威柄之重,震动天下。我朝所有权臣,如鳌拜、明珠、赓尧、端华、肃顺之徒,均无此势力。使荣禄于此,或生异心,未识皇太后何以为皇上地也。即令荣禄此时初心可保,而此后则势成骑虎,不得复下。武夫患失,必起奸谋,祸变之来,未知所底。夫古来史册所载,权臣恃母后而不利其嗣君者,不少也,况今日荣禄之于皇上乎。此可虑者一也。刚毅外托清廉,内实贪鄙。风闻其平日尝通馈遗于阉寺,设典肆于都门。既为军机大臣,则开陈上心,善回天听,是其责也。乃去秋皇上变法之时,刚毅辄抗违激挠,以致怒掷章奏,故去秋之变,平情衡论,亦由刚毅辈激成之。迨皇太后训政之初,刚毅首以杀戮士人,钩稽党籍为务。幸而皇太后聪明仁恕,只戮数人,不事株连。若充刚毅之居心,不至尽杀士类不止。夫士与民,国家之赤子,圣主所爱惜者也。乃刚毅之筹饷江南也,则任不肖官吏,肆意追呼,闾阎惊扰,而又裁撤学堂,摧伤士气,省数万有限之款,灰百千士子之心。夫江南士民,感戴皇上,纪诵圣德,一闻中外之讹言,辄用怵惕而忧疑。其用情虽愚,其受君则挚。刚毅必指为汉奸,摧夷挫辱。夫人一念爱君,即为汉奸,则必仇视皇上,腹诽圣德,而后为大清之良民,中国之良士。是则率国人而叛皇上者,刚毅也。其设心于皇上为何如乎?此可虑者二也。
幼际道:“此段说刚毅,却也痛快。我们正是被他清赋,弄得像哑巴吃黄连,说不出的苦。论起罪来,刚毅是首,彦秀是从。只是北山参刚毅,不及彦秀,也算是遗漏了。”鹣斋笑道:“他这个折子,倒不为清赋起见。若为清赋起见,自然要参及彦秀了。”琼秋道:“据我看起来,食毛践土,包仓米,究竟不是正道。”幼标道:“这是腐儒的说话,你怎么也讲起来?”琼秋道:“宁为腐儒,勿为文士。腐儒还有些骨气;文士无行,不成了轻薄子弟么?”幼标不服,二人争论起来。燕楼道:“折子还未看完,请暂息辩论。”二人才住了嘴。又看道:历古以来,如汉如唐如明,皆有宦官之祸。汉之宦官如曹节、侯览、张让等,明之宦官如王振、汪直、魏忠贤等,皆攘窃威柄,荼毒臣民,而率以圮其国。然此其人,皆志在蒙蔽天子,以成其奸,故尚无弑逆之事。惟唐之宦官,废立由其专擅,弑逆出于仓卒。若宪宗则弑于陈宏志之手,若敬宗则弑于刘克明之手。寺人谋逆,可为寒心。我朝惩前毖后,家法森严。阉尹小人,不得与政事,防微杜渐,宜无汉末明季之患矣。而今之李莲英者,以一宦寺,而屡经弹劾罢官去者,已非一人。风闻该太监,已有资财数百万。夫不由贪婪,此财何由而得?今日者,结天下之公愤,召中外之流言,上损我慈圣之盛名,下启彼逆臣之口实。其为罪恶,已不胜诛。而其最可虑者,此日隐患,伏于宫禁之间,异日必祸发于至尊之侧。盖李莲英之所恃者皇太后,而其所不快者我皇上也。故比年来,颐和园奔走之官僚,内务府执事之臣仆,凡得辗转通该太监之声气者,以及臣僚等,本因该太监起家,而数与往来者,无不指斥乘舆,而诋毁圣德也。然则该太监之设心处虑,于皇上为何如乎!唐宪宗之于陈宏志,未尝欲诛之也,而宏志卒弑之,以服药暴崩告矣。唐敬宗之于刘克明,未尝欲诛之也,而克明卒弑之于饭酒烛灭时矣。刑余之人,心狠手辣,自古然也。此其可虑者三也。此三人行事不同,而不利于皇上则同。且权势所在,人争趋之。今日凡旗员之掌兵柄者,即职不隶荣禄,而亦荣禄之党援也。凡旗员之势位通显者,即悍不若刚毅,而亦刚毅之流亚也。而旗人汉人嗜进无耻者,日见随声附势,而入于三人之党。时势至此,人心至此,可为痛哭流涕长叹息。故窃谓不杀三凶,以厉其余,则将来皇上之安危,未可知也。夫此三人,在今日内藏奸慝之谋,外托公忠之状,祸伏隐昧,似无可显言于朝。不知涓涓不塞,将为江河。水之涓涓,犹可塞也。及为江河,则一决而不可止。而况此三人者,惟皇太后能操纵之,生杀之。皇上之才,非其敌也。今乘皇太后训政之时,分荣禄之权,惩刚毅之暴,除李莲英之毒,以绝一切不孰之谋,弭将来无穷之祸,惟在于皇太后一诏令耳。若异日者,荣禄则党羽遍满,尽收天下之劲兵。刚毅则贪暴恣睢,尽挫天下之志气。李莲英则盘踞于内,患生肘腋,防不胜防。奸党满朝,内外一气。此时我皇上孤立于上,惟有委政权犟,听命宵小,或可图旦夕之安。一有衅端,则危难立至。此时即有效忠者,亦何异于董卓、朱温之前保汉之主,尚何济哉。春秋传曰:无使滋蔓,蔓难图也。正此谓也。伏愿皇太后、皇上听曲突徙薪之谋,懔滋蔓难图之义,亟收荣禄之兵权,而择久任督抚忠恳知兵者,分领其众。惩刚毅之苛暴,而用慈祥仁恕之人。李莲英阉尹小人,复何顾惜,除恶务尽,不俟终朝。如此则皇上安于泰山,可以塞天下之望矣。且非独为皇上计也,今天下时势,尤甚可危矣。自各口通商以来,西洋天主、耶稣等教,传行中原,各省之民,入其教者,通计何止数百万人。自粤捻回各匪平定以来,各省裁撤之兵,流为哥老会匪。二十年来,辗转勾引,日聚日众,踪迹诡秘,不可究诘,东南各省,无地无之。而各省之剧贼积盗,窃伏充斥。此年来焚教堂、戕教士,乘隙肇乱者,层见迭出。夫以各省教会、各匪剧贼积盗之潜伏于下者,如此之多。设朝廷一旦有事,必皆乘间窃发,揭竿而起。若彼西洋各国,约纵连横,得寸进尺,大欲无厌,熟不愿有事以收渔人之利,岂真有一国可恃。南宋恃元,卒覆于元,此殷鉴也。窃谓权强在朝,刁珰在内,则主权弱而祸变不可知。一有祸变,则盗贼起而天下乱。外人于是乘间而割削我中国,不有明末流寇之忧,则有晋末五胡之祸。此时虽食荣禄、刚毅、李莲英诸人之肉,亦何足以谢天下。然则今日愿我皇太后、皇上思患预防,惩治权奸者,所以保圣躬,即所以固大清基业也。此固普天下忠愤之人,所欲流涕为皇上告,职之所为不惜首领而陈此言也。伏愿据职愚悃,代陈于圣主之前。抑职再有请者,《<a href=/zzbj/299>论语</a>》云:邦有道,危言危行;邦无道,危行言逊。今皇太后、皇上孜孜求治,达聪明目,采及刍荛。若虑触忌犯讳,而不使上陈,非所以处有道之邦。对圣明之主,若虑妄言荧听,则圣明烛照,自有权衡,固无庸小臣代为虑及。且伏考本朝掌故,若咸丰七年,编修刘其年呈请禁绝京城钱票,绳以严刑。当时掌院大臣,以其所见迂谬,详加开导。刘其年坚请代奏,直待显皇帝明谕申饬,刘其年始无异言。可当时刍荛之陈,必达圣听。职谨援此例,披沥具陈,坚请代奏。至于狂瞽之论,干冒宸严,以及屡次公堂哓哓渎请,已干大不敬之律,蹈不谙例这愆。并请中堂奏闻朝廷,严刑治罪,无所推诿。职不胜区区之诚,谨具呈伏乞代奏皇太后、皇上圣鉴。谨呈。
幼标将一纸放下,又检纸看了,却没有什么。琼秋道:“北山进京的时候,本来有些疯意,我还托姓施的朋友照顾他。不料他到京之后,弄出这样的事来。据我说,北山人虽痴戆,却没有胆,准定有人指使他的。”燕楼笑道:“你倒与徐荫轩可以做兄弟,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。”幼标道:“现就算徐荫轩不参北山,北山的翰林也同革去一般,是再没用的了。那位贝老先生,势力透顶的人,从来嫌他穷,如今是更要拒之门外了。北山回家,怎么好过活?难道靠吾们朋友过一世么?”琼秋道:“倘不革职,静待两年,仍可进京当差。即不然,且有翰林在身,别人还看重些,可谋个幕府做做。”鹣斋笑道:“吾以为倒是革的好。”幼标、琼秋齐道:“你有何见解?”鹣斋道:“北山的翰林,我早说是跟没有一般,当不出头的。如今倒成了他的名了。”幼标道:“名好当饭吃么?”鹣斋道:“不是这样说。如今叶公好龙的人多,闻知北山之事,必惊为天下奇杰。也有暗资助他,也有渴慕之极,要去招致他。他交了这种横运,倒也未可限量。”燕楼点头道:“这话甚是。但北山总要略除疯性才好。”四人议论一回,就各自散了。
从此常熟好事的,便谣传出来,荀彭革职,龚氏查抄,弄得人人疑惧,个个叹息。龚氏也有些风声鹤唳,但又不能禁止人口,弄得心怀着鬼胎而已。
如今搁下这边,再讲北山出京的事。且说北山进京的时候,心神焦躁,言语模糊。仲玉见他情形狼狈,便也埋怨几句。无奈北山总惦念贝小姐,仲玉便痛骂了一顿。到后来说:“你肮肮脏脏活在世,倒不如寻件轰轰烈烈的事,死了吧。”这句话倒触动了他的心,便立刻搬到会馆中来。仲玉见他赌气搬到会馆,便也不留,却时时到会馆来看他。北山闭门不纳,仲玉在窗外觑时,里面书卷狼藉,北山正在抄写什么。仲玉叫了几声,北山不理,仲玉也就回来了。北山做好折子,誊写过了,便到翰林院,进衙门来。正见掌院学士徐桐在内,北山便将折匣放在公案上,自己三跪九叩首行过礼,又向徐中堂作一个长揖。徐中堂见了,便厉声道:“北山,你又要来胡闹了么?”北山正要答话,徐中堂便叫衙役将北山快些赶出,折匣掷还。众衙役便将北山推的推,拉的拉,北山身无缚鸡之力,哪里禁得住许多如狼如虎的衙役,只听徐中堂在里面大骂道:“你这失心疯的没脸面小贼。”北山回骂道:“你这害国殃民没心肝的老贼。”众衙役喝了一声,却又掩口而笑,将北山推出衙门。北山还要奔进去,被车夫劝住,拉上了车回去了。众衙役便私讲道:这个姓荀的,本来有些疯气的,如今更厉害了。内中有个年纪略大的说道:“你们知道什么?还须问我。这姓荀的,去年也在这里闹过两次乱子的。一回上折子,是说什么伦贝子有天日之表。一回闹得更奇,是说要给协办大学士龚和报仇,还说不杀尽朝臣,尸之国门,不足以谢天下。徐中堂就像今日的样子赶他出去了。那回他还病体初愈,被我一推,跌了一跤呢。”不言众衙役议论,且说北山回去如何。正是:国步艰难,堕祸自由相国;天阍晼晚,能言便算直臣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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