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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城武县众差捕在本官堂上领了朱签,立刻限拿彩霞坊妓女薛飞霞当堂听审。不敢耽误,一同来到院中,先寻龟鸨问话,王老妈见来了一伙公差,心上跳个不住,忙问:“众班头来此何事?”各差捕说明原委,又把朱签与他看过。王老妈急得半晌说不出话来,忙遣龟佣,寻个专管衙门中间事的人,先给了些银两与众差役代茶,嘱他们略坐一坐,自己三脚两步来到飞霞房中,把上项事细述一遍。又说:“这多是你自己肇下的祸。如今事发,快些定个主意方好。”飞霞听毕,只吓得手足乱战,硬着胆儿答道:“这一件事,明明是那赃官平空的无事生非,教儿有怎主意。但他朱签上面井未标明为了何案,只写『立提彩霞坊妓女薛飞霞一口当堂听审』,儿想钢刀虽快,不斩无罪之人,且俟随着公差上堂,看事如何,再行定夺,不知母亲意下如何?”王老妈道:“莫怪为娘的埋怨着你,前番终是你的不是,不该得罪本县太爷。如今事已如此,你也悔之已晚。但是到了堂上,不论老爷问你怎么言语,你须不可再使性子去触犯他。可知为娘的五十多岁人了,只靠着你几个姊妹们度活。倘有风吹草动,竟将妓院发封,各妓入官,那时却教我怎样过日?”飞霞含泪答道:“母亲不必吩咐,孩儿此去,且看赃官如何问话,自有道理,决不累及旁人。”王老妈尚要瞩咐他几句话时,怎禁得众差捕连连催促,无可奈何,服伺飞霞卸去满头珠翠,换了一套半旧衣裙,移步出房。可怜他小足伶汀,彩霞坊到城武县衙门,虽不甚远,也有三里之遥,如何行走得动。多亏王老妈念他为妓三年,赚钱不少,花了十两银子与众差役,替他雇了一乘小轿,搀扶着上了轿儿。轿夫抬上肩头,差役等紧随在后,如飞而去。王老妈心上下安,暗差一个心腹龟奴:“随到衙前,打听举动,速来回报。”按下慢表。
单说飞霞出得院门,一路之上哄动旁人,就有无数看热闹的跟着差捕拥至县堂。虽有值堂差役,皮鞭竹片乱打乱揪,无奈众人因审问的是一个出色名妓,多要前来看他一看。甄知县是坐在堂上守提的,本未退堂。差捕上前禀明:“薛妓已经拿到。”缴了朱签。甄卫吩咐:“带上堂来。”飞霞跪倒在地,低低的叫了一声:“青天老爷。”甄卫命他抬起头来,仔细一看,果然不错,遂把惊堂一拍,大声喝道:“我把你这淫妓,平日倚门卖俏,引诱良民,已属罪不容诛。胆敢勾通匪棍,与雷家堡雷一鸣往来,谋刺卧虎营秦大人,快些从实招来,免受刑法。若有半句浮言,可知道王法利害!”飞霞听毕,宛如兜头灌了一勺冷水般,暗想:“此贼虽欲公报私仇,如何小题大做,竟把这谋刺秦统制的后来诘问,教人如何担承得起。况雷一鸣久闻是个正人君子,足迹从未到过青楼,岂可含血喷人,自红其口。须要拿定主意,不可被他威逼承招。一则累了姓雷的清名,二则自己亦万无生理。”遂把心胆一提,放出平时那种守贞不字的性格来,高啭莺声,从容答道:“大老爷,此话从何而起。小女子虽是为娼,与雷一鸣并不相识,谋刺秦大人的这一节事,小女子更是不知。须求宪天超豁,不可捕风捉影,连累无辜。”甄知县闻言大怒,连喝:“好一个利嘴淫娼,竟敢推得干干净净。本县此案访闻确切,却也知道你不用刑法岂肯招认。”吩咐左右:“快快动刑!”众差役答应一声,如狼似虎的把飞霞拖翻在地,袒开衣服,露出粉嫩娇躯,鞭了二百背脊。只打得皮开肉绽,死去后来。甄卫传命:“住手。”又问:“可有供招。”飞霞此刻哭得已如泪人一般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甄卫见他不言不语,命取拶指过来。众差役把他十只春笋做的纤指,紧紧拶起。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,怎禁得这般非刑拷逼。一霎时,竟晕了过去。堂下那些看审的人,没一个不交头接耳,多说:“知县狠心。雷家堡上的雷一鸣是个正人,平素不贪女色,卧虎营的巨案岂于薛飞霞之事。如今这样用刑,只怕本官必与此妓有仇,或者曾受何人嘱托所致。”暗暗的共抱不平。
内中有个二十上下年纪、头戴武生巾、身穿天蓝缎箭竿、足登粉底;靴、面如冠玉、目似曙星的人,更看得双眉倒竖,怒气填胸。又有一个身材矮小之人,目不转睛的青春飞霞,又伶又怒,像是恨不得把他拉了出去的光景。甄卫眼见众人行径,深恐再审下去或有不便,立刻吩咐松刑,用凉水将飞霞喷醒。又恐他拶得昏了,不要把当日自己冶游的事供将出来,大为不便。因高声喝道:“薛飞霞,你今日受刑,心下终须明白。可知道本县为民父母,岂肯冤累好人。你在彩霞坊为娼,本县未曾到任之时,早闻得你是个淫泼妇女,专一交通匪类,所以先曾私访一次。如今果然犯出案来,劝你早早供招与雷一鸣如何往来、如何设谋、如何通凤、如何刺死秦大人,作速讲来,免再吃苦。”飞霞听他提起前情,又气又恼,要想拼着性命与他抢白一场,指出公报私仇的原委,也与大众听听。怎奈受刑过重,力竭声嘶,况且说了之时,势必指作诬供。又用非刑冤逼,白白的再受痛苦,不如耐着性气,与他一个抵死不供,看他如何定断,难道今日竟杖毙堂下不成。因此只管哭泣,绝不作声。甄卫又把惊堂一拍,催逼承招。飞霞只是不言。甄卫当下无可奈何,因说:“照你这般刁赖,本当再用大刑。但看你一个荏弱女子,今日如何再受得起。且将你囚禁女监,明日再审,看你还敢不言。”遂命传女禁卒到来,立将飞霞带去收监,小心看管,一面吩咐退堂。
其时,天已晚了。甄卫即在灯下写了一封往临安去的书信,说:“奏应龙之死,因屡剿雷一鸣有仇,此次在彩霞坊妓女薛飞霞家,飞霞本与一鸣往来,走漏消息,致被一鸣纠众追杀。门生初十得信,众营兵以事起仓卒,不及救护。临行并被冲至营中,烧去营房十余间,刻下飞霞现在监禁狱中,一俟录出口供,申详候办。至于雷一鸣等,遗有亲供一纸,现在啸聚截云山,声势浩大。县中兵力单薄,势难往剿。须候张元帅分兵到时,方可一鼓成擒。惟此案是否如此办理之处,除详禀各大宪外,尚希恩师便中赐谕。”云云。写毕封好。又把寄秦应龙的原书取来,放在一处,等候明日交与差官。又恐差官查知此事始末,回临安时或致漏泄,另外送了他一千两银子的程仪,嘱他回见秦丞相时,丞相如何问起这事,照著书中的言语答他,更差了一个能言舌辩的亲兵,送他上京,散布讹言,传入相府,里应外台,要使秦桧深信不疑。一言表过,我且不提。
目今再说飞霞下狱。甄卫退堂之后,那些看审的人也多一哄而散。王老妈差去的心腹龟奴,急忙奔回院中,将上项事细述一遍。只吓得王老妈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暗想:“飞霞平日虽有几个有势力的狎客,深是疼惜着他。但是这案闹得大了,那一个肯替他背地伸冤。要想自己上堂辩白几句,只怕也无济于事。而且这院子还难保不一纸官符,顿时封锁。”左恩右想,计策毫无。后来想到有个姨妹,名汪素芬,先时曾在李师师妓院之中,今岁才回。师师因与上皇恩好。京中那些没脸耻心的文武官员,很有仗他数言提拔升官的人,所以已结他的甚多,打听上皇不在院中,多向师师面前献媚。那些人,素芬也有一大半曾见过的,必得与他想个法儿,即使救不得飞霞,须要保全着自己的衣食才是。遂连夜差人请他到来,与他商议。果然,素芬与曹州府知府王太爷当时在京中引见的时候相交过的。这城武县正是曹州府的属下,遂备了一份厚礼,改了京中妇女的装束,托称亲戚,悄悄入衙,说了个情。只苦的飞霞不能出罪,惟有暗嘱甄卫,把此事索性归在飞霞一人身上,妓院免予发封。王老妈始略放心,然已花去金银不少。
光阴似箭,一连十有余天。甄卫又把飞霞狠心拷打了三堂,可怜打得寸骨寸伤,好个烈性女子,依旧咬定牙关,不供一字。这个消息传入截云山中,雷一鸣闻知大怒,就要亲自下山,被黄衫客阻住道:“且慢。此地离城甚远,传来之言虽是不可不信,却也不可深信。薛飞霞既然是个妓女,却与知县何仇,把他弄到这般地步,内中必有隐情。须把此情探访明确,方可设法救他。”一鸣道:“弟子与薛飞霞虽未通过往来,闻他乃苏州人氏,因葬母卖身,流落平康之内,却是一个孝女,为人庄重,绝不象个粉头样儿。而且身出儒家,书画琴棋,般般多会,又是一个极风雅的女子。”白素云闻言道:“如此说来,这飞霞虽在娼门,却也是个好女儿了,如今受此大冤。小妹不才,今夜情愿先往他的院中探个下落,不知赃官究因何事陷害于他。”黄衫客道:“白小姐所见不差。”红线也点头称是。一鸣遂暂止了下山的念头。
到了晚上,素云果然辞别过师长等一千人,飞步离山。他先时随着父母,曾经在彩霞坊左近住过的,认得路径,施展着飞行的绝技,不多一会,便已到了,惟不晓得那一家是个妓院。要想动问旁人,一来夜分已深,行人稀少,二来自己是个女子,不便开口问着这个所在,心下好不踌躇。也是事有凑巧,恰好经过一家门首,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,状似丫环模样,提着一盏灯,呀的一声开出门来,送两个男子出去,随手把灯交付,关门进内。素云闪过一旁,让这两个男子走得远了,暗忖:“此间或者就是妓院,也未可知。否则,半夜三更那有男人出去。好在这小孩子是个女儿,何不竟去敲门一问,便知分晓。”想罢,把手轻轻在门环上叩了两下,听得里面的女孩子嘓咚嘓咚的抱怨道:“这时候已是三更多天了,难道明天没有日子,又有怎么人来叫门?”素云听了,暗自好笑,待他开门出来,低低的开口答道:“有劳小妹子贵步,借问这里可是薛飞霞姊妹家么?”那女孩把素云瞅了一眼,道:“问他则甚。我家薛姑娘已于半个月前被县中老爷拿去监禁着了。你是何人,来此何故?”素云听毕,心头暗喜,随口说道:“我是他心上人差来探问的。因路途不熟,所以夜静更深,方才访得到此。小妹子可知薛姑娘这场官事从何而起,几时可能出监?”那女孩道:“他心上人是谁,怎么不晓得。这官事说是雷家堡上而起,实是冤屈得很呢。”素云道:“受屈是晓得的,却不知为了何故,竟致屈到如此地步?”那女孩将嘴一呶道:“这事我不知道,也不敢说,须问我家老娘娘去。你可里面去坐。”素云听他欲言不言,深知内中必有隐情,再问也无益了。因说:“既然如此,今天夜已深了,恐你家老娘娘已睡,不必惊动。有话且待明日再说未迟,我要去了。小妹子,你关上了门,请进去罢。”那女孩把素云仔细一看,道:“说了半天的话,到底你是薛姑娘的那一个心上人差来的,如何不差男子?恐怕老娘娘要问我,也有一个回话。”素云被他把话问住,只得借着自己的姓含糊答道:“他心上人姓白。”说毕,扭转娇躯,将步一紧,如飞而去。一霎时,踪迹杳然,倒把那女孩子吓了一跳,急忙关上了门,回至内室,诉与王老妈知道。因飞霞并无姓白的客人,心下好生惊诧,幸亏不曾说些怎么,谅也无甚紧要。想了一番,也就罢了。
那白素云听了这小环之言,已知飞霞负屈情真,但与甄知县有甚深仇,依然不晓着来。若非亲问飞霞,必定难知底细。趁此深夜无人,何不竟往城武县监中探他一回,岂非甚妙。主意一决,扭转香躯,竟奔县衙。因恐路上或有巡更守夜的人,瞧见不当稳便,将身一跃,跳上民房,曲折兜抄,竟从人家屋上行去。那消半个时辰,已经到了县衙,进了头门,绕过大堂,低头一望,虽然有几个民壮与那支更值夜的一班役卒往来巡哨,却不十分严密。即放大着胆,连窜带跳,已过花厅,来到男监门首。不知那女监却在何处,心下好生疑惑。正是:
放开驾雾乘云技,来探含冤负屈人。
毕竟不知白素云是晚能寻到女监与飞霞会面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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