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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伏威收了丹方,又拜了数拜。别却天主,下楼出外草堂上,拜谢褚一如、姚真卿二仙长,背上包裹、骨瓶,提了雨伞,就要走路。姚真卿笑道:“君且莫慌,还须我二人送你过渡,方可行得。”杜伏威大喜,跟随二仙,取旧路径到溪口。一望不见了渡船,白杨树下,只系着三尺阔、七尺余长一片木筏。杜伏威问道:“为何不见渡舟,却是木筏?”褚一如道:“我这里名为隔尘溪,舟来筏往。这打船作筏的树木,俱是本山斫伐。若是别处的,见水即溺。故此凡人难以到此。”说罢,三人一齐上了木筏。二仙轻轻点开,不半个时辰,已到彼岸。姚真卿、褚一如道:“杜郎放心前去,出西北二十余里,即是大路。他日再得相逢,则此告别。”说一声“去也”,筏已离岸,一阵风过处,二仙早都不见。杜伏威恋恋不舍,呆呆地独立在溪边,张望了半日,不见人迹,咨嗟不已,只得拽开脚步,取路往西北而行。
自早行至日午,一路上并无人迹往来,亦无豺狼虎豹。直到申牌时候,盘过几重山岭,远远见前面路口有人行动,杜伏威方才放心,趱步向前,原来是一条大路。杜伏威虽不甚饥,心下暗想:“且到店中沽一壶酒吃,就问路程。”行过路口,只见北首一间草舍,帘外酒旗飘扬。杜伏威奔入店里,放下行囊,拣副座头坐下。酒保拿过一壶酒来,摆下蔬菜。杜伏威筛一碗酒,呷了一口,摇头道:“不中吃,不中吃。这样酒,怎地下得喉咙去?”叫酒保快换酒来。酒保口覆道:“我这乡村地面,都是些村醪水酒,那里去讨好酒来与你吃?”杜伏威笑道:“没奈何,略好些的换一壶,也将就吃罢。”店主听得,唤酒保到后面卧房里窨下的,打几角来与客官吃。酒保忙去换一壶出来。杜伏威吃时,也觉无味。因为吃了琼浆玉液,这些村醪淡酒,焉可上口!当下将就吃了数碗。店主将杜伏威目不转睛的看觑,看了半晌,问道:“少年客官,从何处来,打从敝境经过?观君相貌清奇,光彩异常,丰神秀爽,莫非是求功名,往中国去的么?”杜伏威道:“小可岐阳人氏,为因送先祖骸骨归乡,不求功名,亦不往中国去。但此去岐阳,路境不熟,乞求指点。”店主道:“据君尊相,贵不可言。今要到岐阳,离此前去不远,即是永宁关黄河渡口,郎君便要登舟。若遇顺风,不数日已到贵境;若风不顺时,也须耽搁几日。但近来黄河内孟门山上聚集一伙强徒,极其勇猛,白日拦截船只,劫掠客商。老瘦之人,抛于水底,精壮后生,掳回山寨。郎君此去,切须保重。”杜伏威谢道:“多蒙长者指教,深感大德。但目今初冬之际,贵地还这般和暖?”店主笑道:“客官用酒不多,却早醉了。如今桐华虹见,草木茂盛,节过清明,正是季春天气,为何反说是冬令?”杜伏威才信所遇之处,果是仙境,住得三日,又早半年光景。含糊应道:“小可自是取笑。”起身算还酒钱,拱手而别。迎着西风,往前进发。傍晚投店安歇,次早挽店主雇船。
船上却是一伙客商,人货已齐。当晚开船,凑着一天顺风,正是风便行舟速,犹如箭脱弦。两日之间,将近孟门山下。此时天色渐瞑,船家长将船拢在湾里,声扬道:“列位客官,前面孟门山不是好去处,贼人出没之所。今日天暮,船已不能上前,只得在此捱过一宵。众人醒睡,各要小心。”众人一齐应道:“正是,大家都要醒觉些。”杜伏威思量:“那日店主人所说之言,果然不谬,此地真系有喊。不要管他,区自安心睡他娘。”一面心里思量,一面船外四围张望,只见远远地又有数只船来。众人呐喊道:“前面来的,莫非贼船?”船家摇手道:“不是,不是。这乃和我们一样的客船,来得甚好。我们五七只夹做一帮,提铃喝号,互相巡警最妙。”果然来船至近,都是客船。大家欢喜道:“今日船只拢做一处,若有盗贼,互相救应。”一齐道:“说得是。”当夜七只船连做一帮,每船出二人巡更管守。杜伏威吃了一肚酒,放倒头只是呼呼打鼾睡着。有几个老诚的客商道:“终是少年心性不老练,这般干系去处,却也这样睡得着。”有的道:“不要管他,各讨得个平静便了。”
是夜,守至二更,提铃喝号之声不歇。忽听得吻哨响,众船上客商一齐爬起,推蓬喊道:“不好了,想是小人来了!”喊声未毕,月光之下,只见有二三十只小船,四围攒绕拢来,各将挠钩把客船搭住。只听得呼呼之声,一派水响,将船浇得透湿。众人立脚不住,都滑倒在船舱里发抖,被接诊抢上船来,一个个绑缚定了,逐件儿搬取金银货物、粮食器皿。其夜杜伏威因连日辛苦,吃了几杯酒,正昏昏沉沉睡去。酣睡之间,只觉手足疼痛,一时惊醒。撑眼看时,已被绳索捆住,不做声假做睡着。众喽啰笑道:“不知何处来这一个鸟娘入的,三五十年不睡哩。捆得恁紧地,只是不醒。”有的道:“不须多说,拿去见大王便了。”杜伏威暗笑道:“见你娘鸟,不必说了,坐定是那话儿。任他劫去,且到天明再处。”
看看东方发白,猛然间前面一片鼓声响亮,细乐齐鸣。众船上一齐道:“大王爷来了!”杜伏威开眼偷觑,只见众贼船一字儿摆开,齐齐跪下,一派声叫道:“叩大王爷爷!”对船上高声发忖道:“起来!”众喽啰齐齐答应了一声“嘎!”都各站起身来,两边分开,让那只大楼船进来。那船上两边排列刀枪旗帜,剑戟弓弩,船头上两个全身披挂的贼总管,问道:“昨日夜间,众军士曾凑得多少行货?”小船上回禀道:“托大王爷洪福,拿得七只客船的货物金银,专候大王爷钧令。”那船上又问道:“人不曾走脱么?”众喽啰禀道:“一个也未走脱,俱捆缚在船舱里。”那总管又道:“都带到山寨里来,领大王爷赏。”众喽啰齐应一声,口里吻着哨子,将船摇动,飞也似奔入山寨里来。船上众客商哭哭啼啼,都道这回断送了性命,怎得回家去见妻儿老小?一面各各流泪悲苦。杜伏威只是呵呵地冷笑。
不多时,船已到寨口。杜伏威偷眼看时,只见众喽啰将大船摇拢岸边,船上有三五十个将官,都妆束的甚是威严,在中船舱里伏持着一个寨主,走出船头上来,生得长身阔脸,大眼红须,头戴一顶凤翅金盔,身穿一领绎红袍,腰系碧玉带,脚着锦皮靴。众将扶上岸,跨上金鞍骏马,吆吆喝喝,一班儿将官簇拥先去。这些众喽啰,一半搬运货物行囊,一半扛抬捆缚的人。看看轮到杜伏威,两个小喽啰将杜伏威手脚向前缚住,把一根竹扛穿了手脚,就如抬猪的一般,四马攒蹄,扛进寨里来。杜伏威心里暗想道:“叵耐这两个撮鸟狗男女,将老爷也要摆布起来。不要慌,弄一个手段儿与他看,方才认得我老爷哩!”这一扛儿抬着了,便朝着天,呼三口气,口中念念有词,喝一声“疾!”身子就如千余斤重的。两个喽啰压得骨软筋疼,只得放下。两个大惊道:“却又作怪!适才这厮扛上肩,只有百来斤重,为何一霎时重将起来,不知重了多少,此是何故?”一个道:“我和你辛苦一夜,又不曾吃些酒食,故此扛不动。左右是这个人,怎地会得重起来?”这个笑道:“有理。”两个不识轻重,又来扛拾,挣得筋出汗流,不能举动。众喽啰商议道:“不信两个人抬一人不动,四个人扛他,看是何如。”又添上两个,四个喽啰呐一声喊,叫声“起来!”抬上肩,弯着腰,那里立得起?个个挣得满面通红,依然放下扛子,一齐惊骇道:“异事,异事!我们再添上数人,看是如何。”共有十余个喽啰,扛的扛,扯的扯,拖的拖,抬的抬,就如钉在地上的相似,一步也移趱不动,扛子都弄折了。一个小喽啰大恼,提起鞭子,劈头打下。只见“扑”的一声响爆起来,照喽啰自鼻梁上着了一鞭,打得鼻血交流,跌倒地上。众喽啰都道:“不好了!这一个却是有法儿的光棍,快去禀大王爷知道,来摆布他。”留几个喽啰看守杜伏威,有几个跌弹子跑入寨内,禀道:“小的们夜间拿的财货宝物客商,俱已解入寨来。只有一个人,恁地异样,这般古怪,如此跷蹊。用鞭打时,反又打着自己。这决是个有邪术的妖怪,请大王爷钧令。”那大王坐在帐中虎皮交椅上笑道:“这些狗才,好无见识!若是会行法术的,用那犬马之血,劈头浇下,自然不能变化。先将这一班人暂丢在廊下,待我自去杀了这厮,再来酌酒。”
众头目将校簇拥着那大王,一直奔出沙滩上来。见众喽啰攒聚看守着杜伏威,大王喝令:“快取狗血来!”喽啰登时活活杀了两只大,将血盛在盆内。正要向前浇下,杜伏威念动咒语,大喝一声,骤然乌云罩地,天日无光,狂风大作,走石飞砂,霹雳之声,震动山岳。惊得那大王和众头目喽啰等,魂不附体,各不相顾,抱头掩目,东窜西奔。少顷云收雨息,霹雳住声,依然天清日朗,大王方才立住脚,众喽啰四围依旧聚集做一处。那大王立在土坡上,远远见那绑缚的人,绳索都断,手里抢一杆长枪乱舞,喝骂道:“你好好送我老爷出港去,万事皆休,不然把你这一伙毛贼,一个个儿断送性命!”那大王按着胆,手里挺起朴刀,大踏步奔落土坡来,高声叫道:“请好汉上前打话。”杜伏威见这大王抢下土坡,也挺枪向前,却好两头相撞。杜伏威喝道:“请我老爷有甚话说?你做一寨之主,若知人事的,快快送还我行李财物,佛眼相看;少若迟延,立刻教你身为齑粉!”那大王笑道:“好汉子,赛武艺,不赌法术。你若赢得我手中宝刀,不要说是你的财宝,连众人的一发送与你去。若不通武艺,专弄幻法害人,不算做奇男子!”杜伏威拍着胸,呵呵大笑道:“强盗头儿,说得有理。不许弄甚法术,只消我这枪头一影,管教你命丧黄泉!你纵教众喽啰一齐过来,转眼俱为小鬼。”那大王咄的一声喝道:“不须多讲,看刀!”丢一个架子,将刀劈面砍来。杜伏威闪一闪,挺枪照心潮去。二人一来一往,奋力相持,斗上五十余合,不分胜败。合寨喽啰,看得呆了,个个暗地喝彩。
杜伏威和大王又斗上十余合,那大王卖个破绽,托地跳出圈子外来,厉声道:“好汉,住手说话!”杜伏威也收住枪问道:“有甚话说?”那大王陪着笑脸道:“不须战了,请好汉到敝寨,自有议论。”杜伏威心下暗想道:“这厮战我不过,莫非要暗算我么?且看他如何摆布。”就道:“寨主不欲与小可厮并,只索还了行囊,待我去罢。”那大王道:“非也,正欲屈留足下到寨,有一言请教。若怀暗害之心,身首异处!”杜伏威见如此罚誓,弃了手中铁枪,整衣向前相揖。那大王一面分付将校,将壮士行李好生看管,一面执了杜伏威手,同行过了许多关隘,进寨里来。背后随着喽啰头目,不知其意,皆各惊疑不定。杜伏威脚虽行路,眼却四面观看:这山甚是高大,四围皆水,进有里余之地,一周遭尽是合抱的大杨树,树里一片平阳之地,地尽头即是土坡。坡两旁皆筑土墙,墙内一带木栅。离栅百十步,俱是窝铺廊房。再进内,就是高城。城有四门,门首俱有头目管守,城上遍插旌旗,入城内有数百间军舍。又进半里之路,方才到得寨前。但见剑戟如林,枪刀密布,寨左右二边,一带长廊敞屋,马围仓廒。进了头门二门,守门的尽是雄兵壮士。三门之内,方是大殿。堂上高悬一匾,匾上写着三个大字:“天乐堂。”大柱上贴一对门联,右边道:“不事王侯,暂乐自来富贵。”左首道:“愿求英杰,同图创业规模。”前后左右,都是高庭大厦;趋跄出入的,皆持大戟长戈。
那大王携住杜伏威手,同入殿内,行礼分宾主而坐。杜伏威躬身道:“将军尊姓大名,何以在此享福?今日率会,实出宿缘。”那大王道:“小子洛州人氏,姓缪,双名一麟,表字公端。因幼年有些力量,不避威权,人皆号我为二郎神。向来借贷富室资本,出外经商,不期命蹇,舟覆黄河,负人财物,无颜以归故里,进退两难,暂且投此山寨中落草。寨主鲁思贤见小可有些武艺,收在部下做一头目,掌管出入钱粮。因为有功,日加亲信。不料寨主出河生理,被客船暗射一箭身亡,众喽啰推我为尊,做了寨主。身虽为盗,实有良心,一向慕求豪杰,同图大事,往往交接江湖上好汉,大都是羊质虎皮、见利忘义之辈,无一人可与交者。今幸遇足下,青年磊落,相貌魁梧,况有法术惊人,武艺出众。小弟不胜爱慕,欲屈尊驾在此寨中,结为金兰之契,共享荣华,同图事业,未审尊意若何?”杜伏威道:“多承相爱,惟恐小可无福耳。”缪公端道:“既蒙不弃,敝寨万幸。但不知足下贵姓尊名,祖居何地?”杜伏威道:“小弟姓杜,贱名伏威。祖贯岐阳郡人氏,幼亡父母,流落他乡。今国送先祖骸骨归葬,偶逢将军,实出意外。”缪公端大喜,忙排筵席,结为兄弟,二人欢饮。酒至数巡,杜伏威道:“承寨主大哥美情,感激无地,小弟有一言相禀,未知听否?”缪公端道:“有话见教,焉敢不从。”杜伏威道:“小弟在此快乐饮酒,可怜这一伙客商,捆缚疼痛,心中不忍,此酒怎能下咽?”缪公端忙令喽啰将那一伙客人尽皆放了,各与酒食压惊。将所掳财物,十取其二,余者付还众人,打发回去。又差喽啰驾船,送出港口。杜伏威拱手称谢。
自此杜伏威在缪一麟寨内,终日大吹大擂,饮酒作乐,连住了十余日。杜伏威猛然想起:“我在这里终日贪恋快乐,公公骸骨焉得回乡?仙境尚且不居,况山寨里非是久恋安身之所,不如辞别归去,另图事业。”当下来见缪一麟道:“小弟承大哥提携,本该早晚听令,奈先祖骸骨未得归葬,因此悬悬在心。今日暂别,事毕之后,再来相从,乞求原谅。”缪一麟道:“贤弟在此,本不该放去,但令先祖归葬事大,不敢勉强。但事毕就来,莫失信义。”杜伏威道:“若忘兄长厚情,非大丈夫也。”缪一麟忙整饯行筵席,饮罢,交割了行李,托出一盘金银,赠为路费。杜伏威再三推辞,缪一麟笑道:“二弟若不收去,实有见外之意。”杜伏威只得收了,拜别就行。缪一麟选一只快船,亲自送出河口,相揖而别。杜伏威另雇船只,取路往岐阳郡来。正是:
路上有花并有酒,一程分作两程行。
不知此去与宗族相会否,再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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