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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说韩滉强悍,怀不臣之心。且说一个客商叫做李顺,贩卖丝绵缎绢来到润州,泊船在京口堰下。夜间一阵大风把船缆吹断,如一片小叶相似。李顺天明起来一看,只叫得苦。但见:
波涛汹涌,水面汪洋。汹涌波涛,显出千寻雪浪;汪洋水面,堆成万仞洪涛。骨都都无岸无边,白茫茫迷天迷地。蛟龙引缆,鬼怪扳船。时时跌入水晶宫,刻刻误陷夜叉窟。
话说李顺这只船被大风吹了几千万里,只待要翻将转来,李顺惊得魂不附体。幸而飘到一个山岛边,李顺合船中人叫声惭愧,且把船来系了。随步上山一观,满路都是荆棘,仔细寻觅,却有一条鸟径可以行走。李顺寻步上山,行够五六里,忽然见一个人戴一顶乌巾,身上穿着古服,不是时世装束,相貌甚是奇古,也与常人不同,见了李顺便叫道:“李顺,你来也!”李顺见这人叫出姓名,知是仙人,即忙下拜。那个人道:“有事相烦,不必下拜。”就领了李顺走到山顶之上。在山顶上有一座宫阙,琼楼玉宇,宛如神仙洞府。这人领了李顺进了数重殿门,来到殿下,李顺望上遥拜,只听得帘中有人说道:“欲寄金陵韩公一书,无讶相劳也。”说罢,便有两个童子从帘中传出一封书来付与李顺,李顺接了这封书,放在袖内,拜而受之。那个人遂领李顺离了重重殿门,送到船边。李顺道:“这是何山?韩公倘然盘问是何人寄书,教我怎生抵对?”那人说道:“这是东海广桑山,鲁国宣父孔仲尼得道为真官,管理此山,韩公即子路转世也。他今转世,昧了前身,性气强悍,专权自是,今怀为臣不忠之心。孔子恐其受了刑网,坏了儒门教训,所以寄封书与他,教他了悟前因,改过自新之意。”说罢,李顺还到船中。那个人又吩咐道:
“你今安坐舟中,切勿惊恐,不得顾视船外,便到昨日泊舟之处;如违吾言,必有倾复之患。”说罢,登山而去。舟中人都依其所言,不敢外顾。只听得刮天风浪之声,船行如飞;顷刻之间,仍旧在京口堰下,不知所行几千万里矣。李顺不敢违拗圣意,持了此书,竟到帅府献纳,却不敢说出子路转世并那为臣不忠之意,只说遇着海中神仙,琼楼玉宇,重重宫殿,帘中一位仙官叫两个童子取出一封书来奉寄之意。韩滉生性倔强,似信不信的拆开书来一看,共有古文九字,都是蝌蚪之文。韩滉仔细看了,一字也说不出,遂叫左右文武百官细细辩认,也都看不出。韩滉大怒,要把李顺拘禁狱中,问他以妖妄之罪。一壁厢遍访能识古文篆字之人数个来辨视,也都不识是何等之字。忽然有一老父走进帅府,其须眉皓白,衣冠古怪,自居于客位,高声说道:“老夫惯识古文篆字,何不问我?”左右虞候走来禀了韩公,韩公走到客厅来见这个老父,见老父须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,甚是敬重,遂把这封书与老父辨视。老父视了大惊大叫,就把此书捧在顶上,向空再拜,贺韩公道:“此宣父孔仲尼之书,乃夏禹蝌蚪文也。”韩公道:
“是何等九字?”老父道:“这九字是:告韩滉,谨臣节,勿妄动!”韩公惊异,礼敬这个老父。老父辞别出门,韩公送出府门,忽然不见了这位老父。韩公大惊,方知果是异人。走进帅府,惨然不乐,静坐良久,了然见前世之事,觉得从广桑山而来,亲受孔子之教一般,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尽数消除,竟改做了一片忠心,连那刑罚也都轻了。有诗为证:
广桑山上仲由身,一到人间几失真。
宣父书来勤诫敕,了知前世作忠臣!
话说韩公从此悟了前世之因,依从孔子之教,再不敢蒙一毫儿不臣之念,小心谨慎,一味尊奉朝廷法度,四时贡献不绝。不意李怀光谋反,攻入长安,德宗皇帝出奔。韩滉见皇帝出奔,恐皇帝有迁都之意,遂聚兵修理石头城,以待皇帝临幸。有怪韩滉的,一连奏上数本,说“韩滉闻銮舆在外,聚兵修理石头城,意在谋为不轨”。德宗皇帝疑心,以问宰相李泌。李泌道:“韩滉公忠清俭,近日著闻,自车驾在外,贡献不绝。且镇抚江东十五州,盗贼不起,滉之力也。所以修理石头城者,滉见中原板荡,谓陛下将有临幸之意,此乃人臣忠笃之虑。韩滉性刚,不附权贵,以故人多谤毁,愿陛下察之!”德宗道:“外议汹汹,章奏如麻,卿岂不知乎?”李泌道:“臣固知之。韩滉之子韩皋为考功员外郎,今不敢归省其亲,正以谤议沸腾故也。”德宗道:“其子尚惧,卿奈何保他?”
李泌道:“混之用心,臣知之至熟,愿上章明其无他。”李泌次日遂上章请以百口保韩滉。德宗道:“卿虽与韩滉相好,岂得不自爱其身?”李泌道:“臣之上章,以为朝廷,非为身也。”
德宗道:“如何为朝廷?”李泌道:“今天下旱蝗,关中之米一斗千钱,江东丰熟,愿陛下早下臣之章奏,以解朝廷之惑。面谕韩皋使之归省,令滉感激,速运粮储,岂非为朝廷乎?”德宗方才悟道:“朕深喻之矣。”就下李泌章奏,令韩皋谒告归省,面赐韩皋绯衣。韩皋回到润州,说朝廷许多恩德,韩滉父子流涕感泣,北向再拜,即日自到水滨,亲自负米一斛。众兵士见了,无不踊跃向前,争先负米。韩滉限儿子五日即要起身,亲自送米到京。韩皋别母,啼声闻于外。韩滉大怒,把儿子挞了一顿,登时逼勒起身,遂发米百万斛达于京师。德宗大悦,对太子道:“吾父子今日得生矣。”自此之后,各藩镇都来贡米,京师之人方无饥饿之患,皆李泌之策、韩滉之力也。有诗为证:
邺侯李泌效贤良,藩镇诸司进米粮。
韩滉输忠亲自负,京师方得免劻勷。
不道韩滉一心在于朝廷,且说韩滉部下一个官,姓戎名昱,为浙西刺史。这戎昱有潘安之貌、子建之才,下笔惊人,千言立就,自恃有才,生性极是傲睨,看人不在眼里。但那时是离乱之世,重武不重文,若是有数百斤力气,开得好弓,射得好箭,舞得好刀,打得好拳,手段高强,腿脚撇脱,不要说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,就是晓得一两件的,负了这些本事,不愁贫穷,随你不济事,少不得也摸顶纱帽在头上戴戴。
或做将官、虞候,或做都尉、押衙等官,弯弓插箭,戎装披挂,马前喝道,前呼后佣,好不威风气势,耀武扬威,何消晓得“天地玄黄”四字。那戎昱自负才华,到这时节重武之时,却不道是大市里卖平天冠兼挑虎刺,这一种生意,谁人来买?眼见得别人不作兴你了,你自负才华,却去吓谁?就是写得千百篇诗出,却上不得阵,杀不得战,退不得虏,压不得贼,要他何用?戎昱负了这个诗袋子没处发卖,却被一个妓者收得。这妓者是谁?姓金名凤,年方一十九岁,容貌无双,善于歌舞,体性幽娴,再不喜那喧哗之事,一心只爱的是那诗赋二字。他见了戎昱这个诗袋子,好生欢喜。戎昱正没处发卖,见金凤喜欢他这个诗袋子,便把这袋子抖将开来,就像个开杂货店的,件件搬出。两个甚是相得,你贪我爱,再不相舍;从此金凤更不接客。正是:
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!
自此戎昱政事之暇,游于西湖之上,每每与金凤盘桓行乐。怎知暗中却恼犯了一个人,这个人是韩公门下一个虞候,姓牛名原,是个歪斜不正之人,极其贪财,见了孔方兄,便和身倒在上面,不论亲情朋友,都要此物相送,方才成个相知;若无此物,他便要在韩公面前添言送语,搬嘴弄舌。因此,人人怕他孤假虎威,凡是将官人等无不恭敬。那牛原日常里被人奉承惯了,连自己也忘了是个帅府门下虞候,只当是个节度使一般。韩公恰好差牛原来于浙西,催军器衣甲于帅府交纳,这却不是个美差了?指望这一来做个大大的财主回去,连那纱帽里、将军盔里、箭袋里、裹肚里、靴桶里都要满满盛了银子。不期撞着这个诗袋子的戎昱是个书呆子,别人都奉承虞候不迭,独有戎昱恃着这个不值钱的诗袋子,全然不睬那牛虞侯。牛虞侯大怒道:“俺在帅府做了数十年虞侯,谁人敢不奉承俺?这个傻鸟恁般轻薄,见俺大落落地,并无恭敬之心,甚是可恶。俺帅府门下文武两班,多少大似他的,见俺这般威势,深恭大揖,只是低着头儿。你是何等样的官儿?辄敢大胆无礼如此!明日起身之时,若送得俺的礼厚便罢,若送得薄时,一并治罪。”过了数日,虞侯催了衣甲军器起身,戎昱摆酒饯行,果然送的礼合着《<a href=/zzbj/302>孟子</a>》上一句道“薄乎云尔”。那虞侯见了十不满一,大怒道:“这傻鸟果然可恶,帅府门前有俺的坐位,却没有这傻鸟的坐位。俺怕他飞上天去不成!明日来帅府参谒之时,少不得受俺一场臭骂,报此一箭之仇。”又暗暗道:“骂他一场事小,不如寻他一件过犯,在韩爷面前说他一场是非,把他那顶乌纱帽赶去了,岂不爽快?”正是:
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牛原一边收拾起身,一边探访戎昱过犯,遂访得戎昱与妓金凤相好之事,便道:“只这一件事,足报仇了。只说他在浙西不理政事,专一在湖上与妓者饮酒作乐,再添上些言语邀恼韩爷,管情报了此仇。”遂恨恨而去。
到了润州,参见了韩公,交付了军器衣甲。那时韩公不问他别事,牛原虽然怀恨在心,不好无故而说,只得放在心里。渐渐过了数月,将近韩公生日之期,你道那时节度使之尊,如同帝王一般,况且适当春日繁华之景,更自不同,有白乐天“何处春深好”诗为证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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