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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学士温公言:征乌什时,有骁骑校腹中数刃,医不能缝。适生俘数回妇,医曰:“得之矣。”择一年壮肥白者,生刳腹皮,幂于创上,以匹帛缠束,竟获无恙。创愈后,浑合为一,痛痒亦如一。公谓非战阵无此病,非战阵亦无此药,信然。然叛徒逆党,法本应诛,即不剥肤,亦即断ㄕ,用救忠义之士,固异于杀人以活人尔。
周化源言:有二士游黄山,留连松石,日暮忘归。夜色苍茫,草深苔滑,乃共坐于悬崖之下,仰视峭壁,猿鸟路穷,中间片石斜欹,如云出岫。缺月微升,见有二人坐其上,知非仙即鬼,屏息静听。右一人曰:“顷游岳麓,闻此翁又作何语?”左一人曰:“去时方聚众讲《西铭》,归时又讲《大学衍义》也。”右一人曰:“《西铭》论万物一体,理原知是。然岂徒心知此理,即道济天下乎?父母之于子,可云爱之深矣,子有疾病,何以不能疗?子有患难,何以不能救?无术焉而已。此犹非一身也。人之一身,虑无不深自爱者,己之疾病,何以不能疗?己之患难,何以不能救?亦无术焉而已。今不讲体国经野之政,捍灾御变之方,而曰吾仁爱之心,同于天地之生物。果此心一举,万物即可以生乎?吾不知之矣。至《大学》条目,自格致以至治平,节节相因,而节节各有其功力。譬如土生苗,苗成禾,禾成谷,谷成米,米成饭,本节节相因。然土不耕则不生苗,苗不灌则不得禾,禾不刈则不得谷,谷不舂则不得米,米不炊则不得饭,亦节节各有其功力。西山作《大学衍义》,列目至齐家而止,谓治国平天下可举而措之。不知虞舜之时,果瞽瞍允诺而洪水即平,三苗即格乎?抑犹有治法在乎?又不知周文之世,果太姒徽音而江汉即化,崇侯即服乎?抑别有政典存乎?今一切弃置,而归本于齐家,毋亦如土可生苗,即炊土为饭乎?吾又不知之矣。”左一人曰:“琼山所补,治平之道其备乎?”右一人曰:“真氏过于泥其本,丘氏又过于逐其末,不究古今之时势,不揆南北之情形,琐琐屑屑,缕陈多法,且一一疏请施行,是乱天下也。即其海运一议,胪列历年漂失之数,谓所省转运之费,足以相抵,不知一舟人命,讵止数十;合数十舟即逾千百,又何为抵乎?亦妄谈而已矣。”左一人曰:“是则然矣。诸儒所述封建井田,皆先王之大法,有太平之实验,究何如乎?”右一人曰:“封建井田,断不可行,驳者众矣。然讲学家持是说者,意别有在,驳者未得其要领也。夫封建井田不可行,微驳者知之,讲学者本自知之。知之而必持是说,其意固欲借一必不行之事,以藏其身也。盖言理言气,言性言心,皆恍惚无可质,谁能考未分天地之前,作何形状;幽微暧昧之中,作何情态乎?至于实事,则有凭矣。试之而不效,则人人见其短长矣。故必持一不可行之说,使人必不能试,必不肯试,必不敢试,而后可号于众曰:‘吾所传先王之法,吾之法可为万世致太平,而无如人不用,何也!’人莫得而究诘,则亦相率而欢曰:‘先生王佐之才,惜哉不竟其用’云尔。以棘刺之端为母猴,而要以三月斋戒乃能观,是即此术。第彼犹有棘刺,犹有母猴,故人得以求其削。此更托之空言,并无削之可求矣。天下之至巧,莫过于是。驳者乃以迂阔议之,乌识其用意哉!”相与太息者久之,划然长啸而去。二士窃记其语,颇为人述之。有讲学者闻之,曰:“学术闻道而已。所谓道者,曰天曰性曰心而已。忠孝节义,犹为末务,礼乐刑政,更末之末矣。为是说者,其必永嘉之徒也夫!”
刘香畹寓斋扶乩,邀余未赴。或传其二诗曰:“是处春山长药苗,闲随蝴蝶过溪桥;林中借得樵童斧,自斫槐根木瘿瓢。”“飞岩倒挂万年藤,猿狖攀缘到未能。记得随身棕拂子,前年遗在最高层。”虽意境微狭,亦楚楚有致。
《春秋》有原心之法,有诛心之法。青县有人陷大辟,县令好外宠。其子年十四五,颇秀丽。乘其赴省宿馆舍,邀之于途,托言牒诉而自献焉。狱竟解。实为娈童,人不以娈童贱之,原其心也。里有少妇与其夫狎昵无度,夫病瘵死。姑察其性佚荡,恒自监之,眠食必共,出入必偕,五六年未尝离一步。竟郁郁以终。实为节妇,人不以节妇许之,诛其心也。余谓此童与郭六事相类,惟欠一死耳(语详《滦阳消夏录》)。此妇心不可知,而身则无玷。《大车》之诗所谓“畏子不奔,畏子不敢”者,在上犹为有刑政,则在下犹为守礼法。君子与人为善,盖棺之后,固应仍以节许之。
啄木能禹步劾禁,竟实有之。奴子李福,性顽劣,尝登高木之杪,以杙塞其穴口,而锯平其外,伏草间伺之。啄木返,果翩然下树,以喙画沙若符篆,画毕,以翼拂之,其穴口之杻弋,铮然拔出如激矢。此岂可以理解欤?余在书局,销毁妖书,见《万法归宗》中载有是符,其画纵横交贯,略如小篆两无字相并之形。不知何以得之,亦不知其信否也。
李福又尝于月黑之夜,出村南丛冢间,呜呜作鬼声,以恐行人。俄燐火四起,皆呜呜来赴。福乃狼狈逃归。此以类相召也。故人家子弟,于交游当慎其所召。
壬午顺天乡试,与安溪李延彬前辈同分校。偶然说虎,延彬曰:“里有入山樵采者,见一美妇隔涧行,衣饰华丽,不似村妆。心知为魅,伏丛薄中觇所往。适一鹿引麑下涧饮,妇见之,突扑地化为虎,衣饰委地如蝉蜕,径搏二鹿食之。斯须仍化美妇,整顿衣饰,款款循山去。临流照影,妖媚横生,几忘其曾为虎也。”秦涧泉前辈曰:“妖媚蛊惑,但不变虎形耳,捕噬之性则一也。偶露本质,遽相惊讶,此樵何少见多怪乎!”大学士伍公镇乌鲁木齐日,颇喜吟咏,而未睹其稿。惟于驿壁见一诗曰:“极目孤城上,苍茫见四郊。斜阳高树顶,残雪乱山坳。牧马嘶归枥,啼乌倦返巢。秦兵真耐冷,薄暮尚鸣骹。”殊有中唐气韵。
束州佃户邵仁我言:有李氏妇,自母家归。日薄暮,风雨大作,避入废庙中。入夜稍止,已暗不能行。适客作(俗谓之短工。为人锄田刈禾,计日受值,去来无定者也)数人荷锄入。惧遭强暴,又避入庙后破屋。客作暗中见影,相呼追迹。妇窘急无计,乃呜呜作鬼声,既而墙内外并呜呜有声,如相应答。数人怖而返。夜半雨晴,竟潜踪得脱。此与李福事相类,而一出偶相追逐,一似来相救援。虽谓秉心贞正,感动幽灵,亦未必不然也。
仁我又言:有盗劫一富室,攻楼门垂破。其党手炬露刃,迫胁家众曰:“敢号呼者死!且大风,号呼亦不闻,死何益!”皆噤不出声。一灶婢年十五六,睡厨下,乃密持火种,黑暗中伏地蛇行,潜至后院,乘风纵火,焚其积柴。烟焰烛天,阖村惊起,数里内邻村亦救视。大众既集,火光下明如白昼,群盗格斗不能脱,竟骈首就擒。主人深感此婢,欲留为子妇。其子亦首肯,曰:“具此智略,必能作家,虽灶婢何害!”主人大喜,趣取衣饰,即是夜成礼。曰:“迟则讲尊卑,论良贱,是非不一,恐有变局矣。”亦奇女子哉!
边秋崖前辈言:一宦家夜至书斋,突见案上一人首,大骇,疑为咎征。里有道士能符箓,时预人丧葬事。急召占之。亦骇曰:“大凶!然可禳解,斋醮之费,不过百余金耳。”正拟议间,窗外有人语曰:“身不幸伏法就终,幽魂无首,则不可转生,故恒自提携,累如疣赘。顷见公棐几滑净,偶置其上。适公猝至,仓皇忘取,以致相惊。此自仆之粗疏,无关公之祸福。术士妄语,慎不可听。”道士乃丧气而去。又言:一宦家患狐祟,延术士劾治。法不验,反为狐所窘。走投其师,更乞符箓至。方登坛檄将,已闻楼上搬移声、呼应声,汹汹然相率而去。术士顾盼有德色。宦家亦深感谢。忽举首见壁上一帖曰:“公衰运将临,故吾辈得相扰。昨公捐金九百建育婴堂,德感神明,又增福泽,故吾辈举族而去。术士行法,适值其时;据以为功,深为忝窃。赐以觞豆,为稍障羞颜,庶几或可;若有所酬赠,则小人太徼幸矣。”字径寸余,墨痕犹湿。术士惭沮,竟噤不敢言。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引谚曰:“山川而能语,葬师食无所;肺腑而能语,医师面如土。”此二事者,可谓鬼魅能语矣,术士其知之。
朱导江言:有妻服已释,忽为礼忏者,意甚哀切,过于初丧。问之,初不言。所亲或私叩之,乃泫然曰:“亡妇相聚半生,初未觉其有显过。顷忽梦至冥司,见女子数百人,锁以锒铛,驱以骨朵,入一大官署中。俄闻号呼凄惨,栗魄动魂。既而一一引出,并流血被骭,匍匐膝行,如牵羊豕。中一人见我招手,视即亡妇。惊问:‘何罪至此?’曰:“坐事事与君怀二意。初谓为家庭常态,不意阴律至严,与欺父欺君竟同一理,故堕落如斯。’问:‘二意者何事?’曰:‘不过骨肉之中私庇子女,奴隶之中私庇婢媪,亲串之中私庇母党,均使君不知而已。今每至月朔,必受铁杖三十,未知何日得脱。此累累者皆是也。’尚欲再言,已为鬼卒曳去。多年伉俪,未免有情,故为营斋造福耳。”夫同牢之礼,于情最亲,亲则非疏者所能间;敌体之义,于分本尊,尊则非卑者所能违。故二人同心,则家庭之纤微曲折,男子所不能知、与知而不能自为者,皆足以弥缝其阙。苟徇其私爱,意有所偏,则机械百出,亦可于耳目所不及者无所不为,种种衅端,种种败坏,皆从是起。所关者大,则其罪自不得轻。况信之者至深,托之者至重,而欺其不觉,为所欲为,在朋友犹属负心,应干神谴;则人原一体,分属三纲者,其负心之罪不更加倍蓰乎?寻常细故,断以严刑,固不得谓之深文矣。
人情狙诈,无过于京师。余尝买罗小华墨十六铤,漆匣黯敝,真旧物也。试之,乃抟泥而染以黑色,其上白霜,亦□于湿地所生。又丁卯乡试,在小寓买烛,爇之不燃,乃泥质而幂以羊脂。又灯下有唱卖炉鸭者,从兄万周买之。乃尽食其肉,而完其全骨,内傅以泥,外糊以纸,染为炙煿之色,涂以油,惟两掌头颈为真。又奴子赵平以二千钱买得皮靴,甚自喜。一日骤雨,著以出,徒跣而归。盖靴则乌油高丽纸揉作绉纹,底则糊粘败絮,缘之以布。其他作伪多类此,然犹小物也。有选人见对门少妇甚端丽,问之,乃其夫游幕,寄家于京师,与母同居。越数月,忽白纸糊门,合家号哭,则其夫讣音至矣。设位祭奠,诵经追荐,亦颇有吊者。既而渐鬻衣物,云乏食,且议嫁。选人因赘其家。又数月,突其夫生还。始知为误传凶问。夫怒甚,将讼官。母女哀吁,乃尽留其囊箧,驱选人出。越半载,选人在巡城御史处,见此妇对簿。则先归者乃妇所欢,合谋挟取选人财,后其夫真归而败也。黎丘之技,不愈出愈奇乎!又西城有一宅,约四五十楹,月租二十馀金。有一人住半载余,恒先期纳租,因不过问。一日,忽闭门去,不告主人。主人往视,则纵横瓦砾,无复寸椽,惟前后临街屋仅在。盖是宅前后有门,居者于后门设木肆,贩鬻屋材,而阴拆宅内之梁柱门窗,间杂卖之。各居一巷,故人不能觉。累栋连甍,搬运无迹,尤神乎技矣。然是五六事,或以取贱值,或以取便易,因贪受饵,其咎亦不尽在人。钱文敏公曰:“与京师人作缘,斤斤自守,不入陷阱已幸矣。稍见便宜,必藏机械,神奸巨蠹,百怪千奇,岂有便宜到我辈。”诚哉是言也。
王青士言:有弟谋夺兄产者,招讼师至密室,篝灯筹画。讼师为设机布阱,一一周详,并反间内应之术,无不曲到。谋既定,讼师掀髯曰:“令兄虽猛如虎豹,亦难出铁网矣。然何以酬我乎?”弟感谢曰:“与君至交,情同骨肉,岂敢忘大德。”时两人对据一方几,忽几下一人突出,绕室翘一足而跳舞,目光如炬,长毛毵毵如蓑衣,指讼师曰:“先生斟酌,此君视先生如骨肉,先生其危乎?”且笑且舞,跃上屋檐而去。二人与侍侧童子并惊仆。家人觉声息有异,相呼入视,已昏不知人。灌治至夜半,童子先苏,具述所闻见。二人至晓乃能动。事机已泄,人言藉藉,竟寝其谋,闭门不出者数月。相传有狎一妓者,相爱甚。然欲为脱籍,则拒不从;许以别宅自居,礼数如嫡,拒益力。怪诘其故,喟然曰:“君弃其结发而昵我,此岂可托终身者乎?”与此鬼之言,可云所见略同矣。
张夫人,先祖母之妹,先叔之外姑也。病革时,顾侍者曰:“不起矣。闻将死者见先亡,今见之矣。”既而环顾病榻,若有所觅,喟然曰:“错矣!”俄又拊枕曰:“大错矣!”俄又瞑目啮齿、掐掌有痕曰:“真大错矣!”疑为谵语,不敢问。良久,尽呼女媳至榻前,告之曰:“吾向以为夫族疏而母族亲,今来导者皆夫族,无母族也;吾向以为媳疏而女亲,今亡媳在左右而亡女不见也。非一气者相关,异派者不属乎?回思平日之存心,非厚其所薄,薄其所厚乎?吾一误矣,尔曹勿再误也。”此三叔母张太宜人所亲闻。妇女偏私,至死不悟者多矣。此犹是大智慧人,能回头猛省也。
孔子有言:谏有五,吾从其讽。圣人之究悉物情也。亲串中一妇,无子而阴忮其庶子;侄若婿又媒蘖短长,私党胶固,殆不可以理喻。妇有老乳母,年八十余矣。闻之,匍匐入谒,一拜,辄痛哭曰:“老奴三日不食矣。”妇问:“曷不依尔侄?”曰:“老奴初有所蓄积,侄事我如事母,诱我财尽。今如不相识,求一盂饭不得矣。”又问:“曷不依尔女若婿?”曰:“婿诱我财如我侄,我财尽后,弃我亦如我侄,虽我女无如何也。”又问:“至亲相负,曷不讼之?”曰“讼之矣,官以为我已出嫁,于本宗为异姓;女已出嫁,又于我为异姓。其收养为格外情,其不收养律无罪,弗能直也。”又问:“尔将来奈何?”曰:“亡夫昔随某官在外,娶妇生一子,今长成矣。吾讼侄与婿时,官以为既有此子,当养嫡母,不养则律当重诛。已移牒拘唤,但不知何日至耳。”妇爽然若失,自是所为遂渐改。此亲戚族党唇焦舌敝不能争者,而此妪以数言回其意。现身说法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戒耳。触龙之于赵太后,盖用此术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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