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贝勒春晖主人言:热河碧霞元君庙(俗谓之娘娘庙)两厢,塑地狱变相。西厢一鬼卒,惨淡可畏,俗所谓地方鬼也。有人见其出买杂物,如柴炭之类,往往堆积于庙内。问之土人,信然。然不为人害,亦习而相忘。或曰:“鬼不烹饪,是安用此?《左传》曰:‘石不能言,物或凭焉。’其他精怪欤?恐久且为患,当早图之。”余谓天地之大,一气化生。深山大泽,何所不有?热河穹岩巨壑,密迩居民,人本近彼,彼遂近人,于理当有之。抑或草木之妖,依其本质;狐狸之属,原其故居,借形幻化,托诸土偶,于理当亦有之。要皆造物所并育也。圣人以魑魅魍魉铸于禹鼎,庭氏方相列于周官,去其害民者而已,原未尝尽除异类。既不为害,自可听其去来。海客狎鸥,忽翔不下(鸥字《列子》本作沤,盖古字假借。然古今行用。从无书作沤鸟者,故今以通行字书之)。机心一起,机心应之,或反胶胶扰扰矣。
宛平陈鹤龄,名永年,本富室,后稍落。其弟永泰,先亡。弟妇求析箸,不得已从之。弟妇又曰:“兄本男子能经理,我一孀妇,子女又幼,乞与产三分之二。”亲族皆曰不可。鹤龄曰:“弟妇言是,当从之。”弟妇又以孤寡不能征逋负,欲以资财当二分,而以积年未偿借券,并利息计算,当鹤龄之一分。亦曲从之。后借券皆索取无著,鹤龄遂大贫。此乾隆丙午事也。陈氏先无登科者,是年鹤龄之子三立,竟举于乡。放榜之日,余同年李步玉居与相近,闻之喟然曰:“天道固终不负人。”南皮张浮槎,名景运,即著《秋坪新语》者也。有一子,早亡,其妇缢以殉。缢处壁上,有其子小像,高尺余,眉目如生。其迹似画非画,似墨非墨。妇固不解画,又无人能为追写,且寝室亦非人所能到。是时亲党毕集,均莫测所自来。张氏纪氏为世姻,纪氏之女适张者数十人,张氏之女适纪者亦数十人。众目同观,咸诧为异。余谓此烈妇精诚之至极,不为异也。盖神之所注,气即聚焉。气之所聚,神亦凝焉。神气凝聚,象即生焉。象之所丽,迹即著焉。生者之神气动乎此,亡者之神气应乎彼,两相翕合,遂结此形。故曰缘心生象,又曰至诚则金石为开也。浮槎录其事迹,征士大夫之歌咏。余拟为一诗,而其理精微,笔力不足以阐发,凡数易稿,皆不自惬,至今耿耿于心,姑录于此以昭幽明之感,诗则期诸异日焉。
神仙服饵,见于杂书者不一,或亦偶遇其人;然不得其法,则反能为害。戴遂堂先生言:尝见一人服松脂十余年,肌肤充溢,精神强固,自以为得力。然久而觉腹中小不适,又久而病燥结,润以麻仁之类,不应。攻以硝黄之类,所遗者细仅一线。乃悟松脂粘挂于肠中,积渐凝结愈厚,则其窍愈窄,故束而至是也。无药可医,竟困顿至死。又见一服硫黄者,肤裂如磔,置冰上,痛乃稍减。古诗“服药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”,岂不信哉!
长城以外,万山环抱,然皆坡陀如冈阜。至王家营迤东,则❗崎秀拔,皴皱皆含画意。盖天开地献,灵气之所锺故也。有罗汉峰,宛似一僧趺坐,头项胸腹臂肘,历历可数。有磬锤峰,即《水经注》所称武列水侧有孤石云举者也,上丰下锐,屹若削成。余修《热河志》时,曾蹑梯挽绠至其下,乃无数石卵与碎砂凝结而成,亘古不圮,莫明其故。有双塔峰,亭亭对立,远望如两浮图,拔地涌出。无路可上,或夜闻上有钟磬经呗声,昼亦时有片云往来。乾隆庚戌,命守吏构木为梯,遣人登视。一峰周围一百六步,上有小屋。屋中一几一香炉,中供片石,镌“王仙生”三字。一峰周围六十二步,上种韭二畦;塍畛方正,如园圃之所筑。是决非人力所到,不谓之仙踪灵迹不得矣。耳目之前,倘恍莫测尚如此,讲学家执其私见,动曰此理之所无,不亦颠乎(距双塔峰里许有关帝庙,住持僧悟真云:乾隆壬寅,一夜大雷雨,双塔峰坠下一石佛,今尚供庙中。然仅粗石一片,其一面略似佛形而已。此事在庚戌前八年。毋乃以此峰尚有灵异,欲引而归诸彼法欤。疑以传疑,并附著之)。同年蔡芳三言:尝与诸友游西山,至深处,见有微径,试缘而登,寂无居人,只破屋数间,苔侵草没。视壁上大书一我字,笔力险劲。因入观之,复有字迹,谛审乃二诗。其一曰:“溪头散步遇邻家,邀我同尝嫩蕨芽。携手贪论南渡事,不知触折亚枝花。”其二曰:“酒酣醉卧老松前,露下空山夜悄然。野鹿经年相见熟,也来分我绿苔眠。”不著年月姓名。味其词意,似前代遗民。或以为仙笔,非也。又表弟安中宽,昔随木商出古北口,因访友至古尔板苏巴尔汉(俗称三座塔,即唐之营州,辽之兴中府也)。居停主人云:山家尝捕得一鹿,方缚就涧边屠割,忽绳寸寸断,蹶然逸去。遥见对山一戴笠人,似举手指画,疑其以术禁制之。是山陡立,古无人踪,或者其仙欤?
先师何励庵先生,讳琇,雍正癸丑进士,官至宗人府主事。宦途坎坷,贫病以终。著有《樵香小记》,多考证经史疑义,今著录《四库全书》中。为诗颇喜陆放翁。一日,作《咏怀》诗曰:“冷署萧条早放衙,闲官风味似山家。偶来旧友寻棋局,绝少余钱落画叉。浅碧好储消夏酒,嫣红已到殿春花。镜中频看头如雪,爱惜流光倍有加。”为余书于扇上。姚安公见之,沉吟曰:“何摧抑哀怨乃尔,殆神志已颓乎?”果以是年夏秋间谢世。古云诗谶,理或有之。
赵鹿泉前辈言:吕城,吴吕蒙所筑也。夹河两岸,有二土神祠。其一为唐汾阳王郭子仪,已不可解。其一为袁绍部将颜良,更不省其所自来。土人祈祷,颇有灵应。所属境周十五里,不许置一关帝祠,置则为祸。有一县令不信,值颜祠社会,亲往观之,故令伶人演《三国志》杂剧。狂风忽起,卷芦棚苫盖至空中,斗掷而下,伶人有死者,所属十五里内,瘟疫大作,人畜死亡;令亦大病几殆。余谓两军相敌,各为其主,此胜彼败,势不并存。此以公义杀人,非以私恨杀人也。其间以智勇之略,败于意外者,其数在天,不得而尤人。以驽下之才,败于胜己者,其过在己,亦不得而尤人。张睢阳厉鬼杀贼,以社稷安危,争是一郡,是为君国而然,非为一己而然也。使功成事定之后,殁于战阵者皆挟以为仇,则古来名将,无不为鬼所殛矣,有是理乎!且颜良受歼已久,越一二千年,曾无灵响,何忽今日而为神?何忽今日而报怨?揆以天理,殆必不然。是盖庙祝师巫,造为诡语,山妖水怪,因民听荧惑而依托之。刘敬叔《异苑》曰:“丹阳县有袁双庙,真第四子也。真为桓宣武诛,便失所在。太元中,形见于丹阳,求立庙。未即就功,大有虎灾。被害之家,辄梦双至,催功甚急。百姓立祠,于是猛暴用息。常以二月晦,鼓舞祈祠,其日恒风雨。至元嘉五年,设奠讫,村人邱都于庙后见一物,人面鼍身,葛巾,七孔端正而有酒气。未知为双之神,为是物凭也。”余谓来必风雨,其为水怪无疑,然则是事古有之矣。
舅氏张公梦征(亦字尚文,讳景说)言:沧州吴家庄东一小庵,岁久无僧,恒为往来憩息地。有月作人,每于庵前遇一人招之坐谈,颇相投契。渐与赴市沽饮,情益款洽。偶询其乡贯居址,其人愧谢曰:“与君交厚,不敢欺,实此庵中老狐也。”月作人亦不怖畏,来往如初。一日复遇,挈鸟铳相授曰:“余狎一妇,余弟亦私与狎,是盗嫂也。禁之不止,殴之则余力不敌,愤不可忍,将今夜伺之于路岐,与决生死。闻君善用铳,俟交斗时,乞发以击彼,感且不朽。月明如昼,君望之易辨也。”月作人诺之,即所指处伏草间。既而私念曰:“其弟无礼,诚当死。然究所媚之外妇,彼自有夫,非嫂也。骨肉之间,宜善处置,必致之死,不太忍乎?彼兄弟犹如此,吾时与往来,倘有睚眦,虑且及我矣。”因乘其纠结不解,发一铳而两杀之。《棠棣》之诗曰:“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侮。”家庭交构,未有不归于两伤者。舅氏恒举此事为子侄戒,盖是人负两狐归,尝目睹也。
司庖杨媪言:其乡某甲将死,嘱其妇曰:“我生无余资,身后汝母子必冻饿。四世单传,存此幼子。今与汝约:不拘何人,能为我抚孤则嫁之,亦不限服制月日,食尽则行。”嘱讫,闭目不更言,惟呻吟待尽。越半日,乃绝。有某乙闻其有色,遣媒妁请如约。妇虽许婚,以尚足自活,不忍行。数月后,不能举火,乃成礼。合卺之夜,已灭烛就枕,忽闻窗外叹息声。妇识其謦咳,知为故夫之魂,隔窗呜咽,语之曰:“君有遗言,非我私嫁。今夕之事,于势不得不然,君何以为祟?”魂亦呜咽曰:“吾自来视儿,非来祟汝。因闻汝啜泣卸妆,念贫故使汝至于此,心脾凄动,不觉喟然耳。”某乙悸甚,急披衣起曰:“自今以往,所不视君子如子者,有如日。”灵语遂寂。后某乙耽玩艳妻,足不出户。而妇恒惘惘如有失。某乙倍爱其子以媚之,乃稍稍笑语。七八载后,某乙病死,无子,亦别无亲属。妇据其资,延师教子,竟得游泮。又为纳妇,生两孙。至妇年四十余,忽梦故夫曰:“我自随汝来,未曾离此。因吾子事事得所,汝虽日与彼狎昵,而念念不忘我,灯前月下,背人弹泪。我皆见之,故不欲稍露形声,惊尔母子。今彼已转轮,汝寿亦尽,余情未断,当随我同归也。”数日果微疾,以梦告其子,不肯服药,荏苒遂卒。其子奉棺合葬于故夫,从其志也。程子谓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。是诚千古之正理,然为一身言之耳。此妇甘辱一身,以延宗祀,所全者大,似又当别论矣。杨媪能举其姓氏里居,以碎璧归赵,究非完美,隐而不书。悯其遇,悲其志,为贤者讳也。又吾乡有再醮故夫之三从表弟者,两家所居,距一牛鸣地。嫁后仍以亲串礼回视其姑,三数日必一来问起居,且时有赡助,姑赖以活。殁后,出资敛葬,岁恒遣人祀其墓。又京师一妇,少寡,虽颇有姿首,而针黹烹饪,皆非所能。乃谋于翁姑,伪称己女,鬻为宦家妾,竟养翁姑终身。是皆堕节之妇,原不足称;然不忘旧恩,亦足励薄俗。君子与人为善,固应不没其寸长。讲学家持论务严,遂使一时失足者,无路自赎,反甘心于自弃,非教人补过之道也。
慧灯和尚言:有举子于丰宜门外租小庵过夏,地甚幽僻。一日,得揣摩秘本,于灯下手钞。闻窗外似窸窣有人,试问为谁。外应曰:“身是幽魂,沉滞于此,不闻书声者百余年矣。连日听君讽诵,枨触夙心,思一晤谈,以消郁结。与君气类,幸勿相惊。”语讫,揭帘径入,举止温雅,甚有士风。举子惶怖,呼寺僧。僧至,鬼亦不畏,指一椅曰:“师且坐,我故识师。师素朴野,无丛林市井气,可共语也。”僧及举子俱踧踖不能答。鬼乃探取所录书,才阅数行,遽掷之于地,奄然而灭。杨雨亭言:莱州深山,有童子牧羊,日恒亡一二,大为主人扑责。留意侦之,乃二大蛇从山罅出,吸之吞食。其巨如瓮,莫敢撄也。童子恨甚,乃谋于其父,设犁刀于山罅,果一蛇裂腹死。惧其偶之报复,不敢复牧于是地。时往潜伺,寂无形迹,意其他徙矣。半载以后,贪是地水草胜他处,仍驱羊往牧。牧未三日,而童子为蛇吞矣。盖潜匿不出,以诱童子之来也。童子之父有心计,阳不搜索,而阴祈营弁藏一炮于深草中,时密往伺察。两月以外,见石上有蜿蜓痕,乃载燧夜伏其旁。蛇果下饮于涧,簌簌有声。遂一发而糜碎焉。还家之后,忽发狂自挝曰:“汝计杀我夫,我计杀汝子,适相当也。我已深藏不出,汝又百计以杀我,则我为枉死矣,今必不舍汝。”越数日而卒。俚谚有之曰:“角力不解,必同仆地;角饮不解,必同沉醉。;斯言虽小,可以喻大矣。
孟鹭洲自记巡视台湾事曰:“乾隆丁酉,偶与友人扶乩,乩赠余以诗曰:‘乘槎万里渡沧溟,风雨鱼龙会百灵。海气粘天迷岛屿,潮声簸地走雷霆。鲸波不阻三神岛,鲛室争看二使星。记取白云飘渺处,有人同望蜀山青。’时将有巡视台湾之役,余疑当往。数日,果命下。六月启行,八月至厦门,渡海,驻半载始归。归时风利,一昼夜即登岸。去时飘荡十七日,险阻异常。初出厦门,即雷雨交作,云雾晦冥。信帆而往,莫知所适。忽腥风触鼻,舟人曰:‘黑水洋也。’其水比海水凹下数十丈,阔数十里,长不知其所极。黝然而深,视如泼墨。舟中摇手戒勿语,云其下即龙宫,为第一险处,度此可无虞矣。至白水洋,遇巨鱼鼓鬣而来,举其首如危峰障日,每一拨刺,浪涌如山,声砰訇如霹雳,移数刻始过尽。计其长,当数百里。舟人云来迎天使,理或然欤?既而飓风四起,舟几覆没。忽有小鸟数十,环绕樯竿。舟人喜跃,称天后来拯。风果顿止,遂得泊澎湖。圣人在上,百神效职,不诬也。遐思所历,一一与诗语相符,非鬼神能前知欤!时先大夫尚在堂,闻余有过海之役,命兄到赤嵌来视余。遂同登望海楼,并末二句亦巧合。益信数皆前定,非人力所能为矣。戊午秋,扈从滦阳,与晓岚宗伯话及。宗伯方草《滦阳续录》,因书其大略付之,或亦足资谈柄耶。”(以上皆鹭洲自序)考唐钟辂作《定命录》,大旨在戒人躁竞,毋涉妄求。此乩仙预告未来,其语皆验,可使人知无关祸福之惊恐,与无心聚散之踪迹,皆非偶然,亦足消趋避之机械矣。
高密单作虞言:山东一巨室,无故家中廪自焚,以为偶遗火也。俄怪变数作,阖家大扰。一日,厅事上砰磕有声,所陈设玩器俱碎。主人性素刚劲,厉声叱问曰:“青天白日之下,是何妖魅,敢来为祟?吾行诉尔于神矣!”梁上朗然应曰:“尔好射猎,多杀我子孙。衔尔次骨,至尔家伺隙八年矣。尔祖宗泽厚,福运未艾,中ニ神、灶君、门尉禁我弗使动,我无如何也。今尔家兄弟外争,妻妾内讧,一门各分朋党,俨若寇仇。败征已见,戾气应之,诸神不歆尔祀,邪鬼已阚尔室,故我得而甘心焉。尔尚愦愦哉!”其声愤厉,家众共闻。主人悚然有思,抚膺太息曰:“妖不胜德,古之训也,德之不修,于妖乎何尤?”乃呼弟及妻妾曰:“祸不远矣,幸未及也。如能共释宿憾,各逐私党,翻然一改其所为,犹可以救。今日之事,当自我始。尔等听我,祖宗之灵,子孙之福也;如不听我,我披发入山矣。”反覆开陈,引咎自责,泪涔涔渍衣袂。众心感动,并伏几哀号,立逐离间奴婢十余人。凡彼此相轧之事,并一时顿改。执豕于牢,歃血盟神曰:“自今以往,怀二心者如此豕!”方彼此谢罪,闻梁上顿足曰:“我复仇而自漏言,我之过也夫!”叹诧而去。此乾隆八九年间事。
侍姬明玕,粗知文义,亦能以常言成韵语。尝夏夜月明,窗外夹竹桃盛开,影落枕上。因作花影诗曰:“绛桃映月数枝斜,影落窗纱透帐纱。三处婆娑花一样,只怜两处是空花。”意颇自喜。次年竟病殁。其婢玉台,侍余二年余,年甫十八,亦相继夭逝。两处空花,遂成诗谶,气机所动,作者殊不自知也。
一庖人随余数年矣,今岁扈从滦阳,忽无故束装去,借住于附近巷中。盖挟余无人烹饪,故居奇以索高价也。同人皆为不平,余亦不能无愤恚。既而忽忆武强刘景南官中书时,极贫窘,一家奴偃蹇求去。景南送之以诗曰:“饥寒迫汝各谋生,送汝依依尚有情。留取他年相见地,临阶惟叹两三声。”忠厚之言,溢于言表。再三吟诵,觉褊急之气都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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