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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见里面捧出许多嘎饭,银杯金箸,光怪陆离,摆列完了,小山道:“请众位出来。”只见十来个客人一齐拥出,也有戴巾的,也有戴帽的,也有穿道袍而科头的,也有戴巾帽、穿道袍而跣足的,不知什么缘故。二人走下来要和他们施礼,众人口里说个“请了 ”,手也不拱,竟坐到桌上狂饮大嚼去了,二人好生没趣。小山道:“二兄快请过来,要用酒就用酒,要用饭就用饭,这个所在是斯文不得的。”二人也只得坐下,用了一两杯酒,就讨饭吃。把各样菜蔬都尝一尝,竟不知是怎样烹调,这般有味。竺生平常吃的,不过是白水煮的肉,豆油煎的鱼,饭锅上蒸的鸭蛋,莫说口中不曾尝过这样的味,就是鼻子也不曾闻过这样的香。正吃到好处,不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,却似风卷残云,一霎时剩下一桌空碗。吃完了,也不等茶漱口,把筷子乱丢,一齐都跑去了。竺生思量道:“这些人好古怪,看他容貌又不像俗人,为何都这等粗卤?我闻得读书人都尚脱略,想来这些光景就叫做脱略了。”二人扰了小山的饭,又要告辞。小山道:“请里面去看他们呼卢,消消饭了奉送。”二人不知怎么样叫做呼卢,欲待问他,又怕装村出丑。思量道:“口问不如眼问,进去看一看就晓得了。”跟着小山走进一座亭子,只见左右摆着两张方桌,桌上放了骰盆,三、四人一队,在那边掷色。每人面前又放一堆竹签,长短不齐,大小不一,又有一个天平法码搬来运去,再不见住。竺生道:“难道在此行令不成?我家请客,是一面吃酒一面行令的,他家又另是一样规矩,吃完了酒方才行令。”正在猜疑之际,忽地左边桌上二人相嚷起来,这个要竹签,那个不肯与,争争闹闹,喊个不休。这边不曾嚷得了,那边一桌又有二人相骂起来,你射我爷,我错你娘,气势汹汹,只要交手。竺生对庆生道:“看这样光景,毕竟要打得头破血流才住,我和你什么要紧,在此耽惊受怕。”正想要走,谁知那两个人闹也闹得凶,和也和得快,不上一刻,两家依旧同盆掷色,相好如初;回看左桌二人,也是如此。竺生道:“不信他们的度量这等宽宏,相打相骂,竟不要人和事。想当初伯夷、叔齐不念旧恶,就是这等的涵养。”看了一会,小山忽在众人手中夺了几根小签,交与竺生。少顷,又夺几根,交与庆生。一连几次,二人共接了一、二十根。捏便捏在手中,竟不知要它何用,又怕停一会还要吃酒,照竹签算杯数,自家量浅,吃不得许多,要推辞不受,又恐不是,惹众人笑,只得勉强收着。看到将晚,众人道:“不掷了,主人家算帐。”小山叫小厮取出算盘,将众人面前的大小竹签一数一算,算完了,写一个帐道:
某人输若干,某人赢若干,头家若干,小头若干。
写完,念了一遍,回去取出一个拜匣,开出来都是银子,分与众人。到临了各取一锭,付与竺生、庆生,将小签仍收了去。竺生大骇,扯庆生到旁边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,莫非算计我们?”庆生道:“他若要我们的银子,叫做算计;如今倒把银子送与你我,料想不是什么歹意。只是也要问个明白,才好拿去。”就扯小山到背后道:“请问老伯,这银子是把与我们做什么的?”小山笑道:“原来二兄还不知道,这叫做拈头。”他们在我家赌钱,我是头家。方才的竹签叫做筹码,是记银子的数目。 但凡赢了的,每次要送几根与头家,就如打抽丰一般;在旁边看的,都要拈些小头,这是白白送与二位的。以后不弃,常来走走,再没有白过的。就是方才的酒饭,也都出在众人身上,不必取诸囊中,落得常来吃些。二兄不来,又有别人来吃去。”二人听了,大喜道:“原来如此,多谢多谢。”只见众人一齐散去,竺生、庆生也别了小山回来,对母亲一五一十说个不了。又取出两锭银子与母亲看,不知母亲如何欢喜,说他二人本事高强,骗了酒饭吃,又袖了银子回来。庆生还争功道:“都亏我说出姑夫,他方才如此敬重。”谁想母亲听罢,登时变下脸来,把银子往地下一丢道:“好不争气的东西!那人与你一面不相识,为什么把酒饭请你,把银子送你?你是吃盐米大的,难道不晓得这个缘故?我家银子也取得几千两出来,哪稀罕这两锭?从明日起,再不许出门!”对庆生道:“你将这银子明日送去还他,说我们清白人家,不受这等腌硂之物,丢还了就来,连你也不可再去。”骂得两人翻喜为愁,变笑成哭,把一天高兴扫得一精一光。竺生没趣,竟进房去睡了。庆生拾了两锭银子,弩着嘴皮而去。
看官,你说竺生的母亲为何这等有见识,就晓得小山要诱赌,把银子送去还他?要晓得他母亲所疑的,全不是诱赌之事;他只说要骗这两个孩子做龙一陽一,把酒食甜他的口,银子买他的心。如今世上的人,一百个之中,九十九个有这件毛病,哪晓得这王小山是南风里面的鲁男子,偏是诱赌之事,当疑不疑。为什么不疑?她只道竺生是个孩子,东西南北都不知,哪晓得赌钱掷色?不知这桩技艺不是生而知之,都是学而知之的;她又道赌场上要银子才动得手,二人身边一騷一铜没有一厘,就是要赌,人也不肯搭他。不知世上别的生意都要现买,独有这桩生意肯赊,空拳白手也都做得来的。她妇人家哪里晓得?次日竺生被母亲拘住,出不得门。庆生独自一个,依旧走到花园里来。小山不见竺生,大觉没兴,问庆生道:“令表弟为何不来?”庆生把他母亲不喜,不放出门之事直言告禀,只是还银子的话,不说出来。小山道:“原来如此。以后同令表弟到别处去,带便再来走走。”庆生道:“自然。”说完了,小山依旧留他吃饭,依旧把些小头与他,临行叮瞩而去。
却说竺生一连坐了几日,旧病又发起来,哼哼嗄嗄,啼啼哭哭,起先的病,倒不是拘束出来的,如今真正害的是拘束病了。庆生走来看他,姑娘问道:“前日的银子拿还他不曾?”庆生道:“还他了。”姑娘道:“他说些什么?”庆生道:“他说不要就罢,也没什么讲。”姑娘又问道:“那人有多少年纪了?”庆生道:“五六十岁。”姑娘听见这句话,半晌不言语,心上有些懊悔起来道:“五六十岁的老人家,哪里还做这等没正经的事,倒是我疑错了。”对庆生道:“你再领表弟出去走走,只不要到那花园里去。就去也只是看看景致,不可吃他的东西,受他的钱钞。”庆生道:“自然。”竺生得了这道赦书,病先好了一半,连忙同着庆生,竟到小山家去。小山接着,比前更喜十分。自此以后,教竺生坐在身边,一面拈头,一面学赌。竺生原是聪明的人,不上三五日,都学会了。学得本事会时,腰间拈的小头也有了一二十两。小山道:“你何不将这些做了本钱,也下场去试一试?”竺生道:“有理。”果然下场一试,却也古怪,新出山的老虎偏会吃人,喝自己四五六,就是四五六,咒别人么二三,就是么二三,一连三日,赢了二百余金。竺生恐怕拿银子回去,母亲要盘问,只得借个拜匣封锁了,寄在小山家中,日日来赌。
赌到第四日,庆生见表弟赢钱,眼中出火,腰间有三十多两小头,也要下场试试。怎奈自己的聪明不如表弟,再学不上。小山道:“你若要赌,何不与令表弟合了,他赢你也赢,坐收其利,何等不妙?”庆生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就把银子与竺生合了。
偏是这日风色不顺,要红没有红,要六没有六,不上半日,二百三十余两输得干干净净。竺生埋怨表兄没利市,庆生埋怨表弟不用心,两个袖手旁观,好不心痒。众人道:“小王没有稍,小山何不借些与他掷掷?”小山道:“银子尽有,只要些当头抵抵,只管贷出来。”众人劝竺生把些东西权押一押,竺生道:“我父亲虽不在家,母亲管得严紧,哪里取得东西出来?“众人道:“呆子,哪个要你回去取东西?只消把田地房产写在纸上,暂抵一抵,若是赢了,兑还他银子,原取出来;就是输了,也不过放在他家,做个意思,待你日后自己当家,将银取赎,难道把你田地房产抬了回来不成?”竺生听了,豁然大悟,就讨纸笔来写。庆生道:“本大利大,有心写契,多借几百两,好赢他们几千两回去。”竺生道:“自然。”小山叫小厮取出纸墨笔砚,竺生提起笔来正要写,想一想,又放下来道:“我常见人将产业当与我家,都要前写座落何处,后开四至分明,方才成得一张典契。我那些田地,从来不曾管业过,不晓得座落在何方,教我如何写起?”众人都道他说得有理,呆了半晌,哪晓得王小山又有一部皮里册籍,凡是他家的田地山塘、房产屋业,都在上面。不但亩数多寡,地方座落,记得不差;连那原主的尊名、田邻的大号,都登记得明明白白。到此时随口念来,如流似水。他说一句,竺生写一句,只空了银子数目,中人名字,待临了填。
小山道:“你要当多少?”竺生道:“二百两罢。”小山道:“多则一千,少则五百,二、三百两不好算帐。”庆生道:“这等就是五百两罢,”竺生依他填了。庆生对众人道:“中人写你们哪一位?”小山道:“他们是同赌的人,不便作中,又且非亲非戚,这个中人须要借重你。”庆生道:“只怕家姑娘晓得,埋怨不便。”众人道:“不过暂抵一时,哪里到令姑娘晓得的田地?”庆生就着了花押。小山收了,对竺生道:“银子不消兑出来,省得收拾费力,你只管取筹码赌,三、五日结一次帐,赢了我替人兑还你,输了我替你兑还人。”竺生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收了筹码,依旧下场。也有输的时节,也有赢的时节,只是赢的都是小主,输的都是大主,赢了十次,抵不得输去一次的东西。起先把银子放在面前,输去的时节也还有些肉疼;如今银子成日不见面,弄来弄去都是些竹片,得来也不觉十分可喜,失去也不觉十分可惜。庆生被前次输怕了,再不敢去搭本,只管拈头,到还把稳。
只是众人也不似前番,没有肥头把他拈去。小山晓得他家事不济,原不图他,只因要他作中,故此把些小头勾搭住他,不然早早遣开去了。
竺生开头一次写契,心上还有些不安,面上带些忸怩之色。写到后来,渐渐不觉察了,要田就是田,要地就是地,要房产就是房产。起先还是当与小山,小山应出来赌,多了中间一个转折,还觉得不耐烦,到后面一发输得直捷痛快了,竟写卖契付与赢家,只是契后吊一笔道:待父天年,任凭管业。写到后来,约有一二十张,小山肚里算一算道:“他的家事差不多了,不要放来生债。”便假正经起来,把众人狠说一顿道:“他是有父兄的人,你们为何只管挛住他赌?他父亲回来知道,万一难为他起来,你们也过意不去。况且他父亲苦挣一世,也多少留些与他受用受用,难道都送与你们不成?”众人拱手谢罪,情愿收拾排场。竺生还舍不得丢手,被他说得词严义正,也只得罢了,心上还感激他是个好人,肯留些与我受用。只说父亲的产业还不止于此,哪晓得连根都去了。
看官,假如他母亲是好说话的,此时还好求救于母,乘父未归,做个苦肉计,或者还退些田地转来也不可知;哪晓得倒被前日那些峻厉之言封住儿子的口。可见人家父母,严的也得一半,宽的也得一半,只要宽得有尺寸。
且说王继轩装米去卖,指望俏头上一脱便回,不想天不由人,折了许多本,还坐了许多时。只因山东、河南米价太贵,引得湖广、江西的客人个个装粮食来卖。继轩到时,只见米麦堆积如山,真是出处不如聚处,只得把货都发与铺家,坐在行里讨帐。等等十朝,迟迟半月,再不得到手。又有几宗被主人家支去用了,要讨起后客的米钱应还前客,所以准准耽搁半年。身虽在外,心却在家,思量儿子年幼,自小不曾离爷,“我如今出门许久,难保得没有些风吹草动。”忧虑到此,银子也等不得讨完,丢此余帐便走。
到了家中,把银两钱钞,文契帐目,细细一查,且喜得原封不动,才放了心。只是伺察儿子的举止,大不似前。体态甚是轻佻,言语十分粗莽。吃酒吃饭不等人齐,便先举箸;见人见客,不论尊卑,一概拱手;无论嘻笑怒骂,动辄伤人父母;人以恶言相答,恬然不以为仇。总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样子,几时变成的气质。继轩在外忧郁太过,原带些病根回来,此时见儿子一举一动,看不上眼,教他如何不气?火上添油,不觉成了膈气之病。自古道:“疯痨臌膈,阎罗王请的上客。”哪有医得好的?一日重似一日,眼见得不济事了。临危之际,叫竺生母子立在床前,把一应文券帐目交付与他道:“这些田产银两,不是你公公遗下来的,也不是你父亲做官做吏、论千论百抓来的,要晓得逐分逐厘、逐亩逐间从骨头上磨出来、血汗里挣出来的。
我死之后,每年的花利,料你母子二人吃用不完,可将余剩的逐年置些生产,渐渐扩充大来,也不枉我挣下这些基业。纵不能够扩充,也须要承守,饿死不可卖田,穷死不可典屋,一典卖动头,就要成破竹之势了。我如今虽死,一精一魂一时不散,还在这前后左右,看你几年,你须要谨记我临终之话。”说完,一口气不来,可怜死了。
竺生母子号天痛哭,成服开丧。头一个吊客就是王小山,其余那些赌友,吊的吊,唁的唁,往往来来,络绎不绝。小山又斗众人出分,前来祭奠,意思甚是殷勤。竺生之母起先只道丈夫在日,不肯结交,死后无人翹睬;如今看此光景,心下甚是喜欢。及至七七已完,追荐事毕,只见有人来催竺生出丧。竺生回他年月不利,那人道:“趁此热丧不举,过后冷了,一发要选年择日,耽搁工夫。”竺生与他附耳唧哝,说了许多私话。那人又叫竺生领他到内室里面走了一遍。东看西看,就如相风水的一般,不知什么缘故。待他去后,母亲盘问竺生,竺生把别话支吾过了。
又隔几时,遇着秋收之际,全不见有租米上门。母亲问竺生,竺生道:“今年年岁荒歉,颗粒无收。”母亲道:“又不水,又不旱,怎么会荒起来?”要竺生领去踏荒,竺生不肯。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只小船,摇到一个庄上,种户出来问是哪家宅眷?家人道:“我们的家主,叫做王继轩,如今亡过了,这就是我们的主母。”种户道:“原来是旧田主,请里面坐。”竺生之母思量道:“田主便是田主,为何加个‘旧’字,难道父亲传与儿子,也分个新旧不成?”走进他家,就说:“今岁雨水调匀,并非荒旱,你们的租米为何一粒不交?”种户道:“租米交去多时了,难道还不晓得?”竺生之母道:“我何曾见你一粒?”种户道:“你家田卖与别人,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别人家去,为什么还送到你家来?”竺生之母大惊道:“我家又不少吃,又不少穿,为什么卖田?且问你是何人写契?何人作中?这等胡说!”种户道:“是你家大官写契,朱家大官作中,亲自领人来召佃的。”竺生之母不解其故,盘问家人,家人把主人未死之先,大官出去赌博,将田地写还赌债之事,一一说明。竺生之母方才大悟,浑身气得冰冷,话也说不出来。停了一会,又叫家人领到别庄上去。家人道:“娘娘不消去得,各处的庄头都去尽了。莫说田地,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别人的,前日来催大官出丧,他要自己搬进来住。如今只剩得娘娘和我们不曾有售主,其余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。”说得竺生之母眼睛直竖,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,就叫收拾回去。到得家中,把竺生扯至中堂,拿了一根竹片道:“瞒了我做得好事!”打不得两、三下,自己闷倒在地,口中鲜血直喷。竺生和家人扶了上床,醒来又晕去,晕去又醒来,如此三日,竟与丈夫做伴去了。竺生哭了一场,依旧照前殡殓不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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