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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着能忍气、能下气者,而亦受之,遇着暴气戾气之人,即生气矣。今执利斧者,一泥水匠耳,发出恶气能使龚承恩即时绝气,岂怕你钱多?岂怕你势猛?后来即将凶手斩为万段,亦无补于你之死也。嗟嗟,身居财主,颈挂朝珠,前生修下好多福来,而后有此富贵也。有福唔晓享,积恶以遗殃,横祸之来,不过借端而发耳。朝廷刑戮,至于问绞问杀,可谓重矣。今龚承恩之死,要破脊开腰脏腑钧,生平积孽何罪,足以当之!话龚承恩之吝惜钱财,何以交结官府?话龚承恩之疏财大义,何以不拔一毫?善缘难化,冤枉甘心,到底成空,付之一叹。又短命,又破财,又不平安,又不修善,义不好死,所谓五福临门者,而今一福都无矣。龚承恩一身豪气,其实一身晦气也。
下卷
好秀才
昆阳县附城地方,有一人姓曾,名恭禹,家资数干。结发之妻颜氏,生一子,名叫亚成。养至七八岁,值明朝天启之时,地方盗起,不幸遭乱,妻子被贼捉去。乱定之后,续娶一个填房孔氏,又娶妾杨氏,妻生三子。妾又生三子。论起层次,长子亚孝派第一,亚忠派第三,亚信派第四,此三个仔,俱系正妻所生。亚悌派第二,亚仁派第五,亚义派第六,此三个仔,俱系妾氏所生。六个仔,名为孝悌忠信仁义,六个字俱是好字眼,似乎一家都是好人矣。(六个仔,其父时时叫。六个字之好,其父未必时时讲也。可惜可惜!)六个仔之中,惟亚悌系秀才,果然好人品,依道理而行。其余五子,俱是惹是招非,而性情暴戾者也。
世有改其子之名叫做亚善,未有叫做亚恶者。有叫做亚良,未有叫做亚匪者。犹之乎改个堂名,有的叫做积善堂,有的叫做种福堂,诸如此类,不可胜计也。既称积善,自问一年积得几多呢?既称种福,自问一世种得几多呢?若非积善而自认积善,并无种福而自认种福,则是欺人骗人,而并欲以自欺自骗也。
有时对人曰:“我一世啥好讲大话。”如此重,唔系讲大话么?或有写积善堂,其实好积恶,写积福堂,其实好种祸,即系挂家用招牌而专好卖假货也。
其后,曾恭禹因病而死,众子相聚守丧。将入棺时,死者眼中泪如涌出,众人看见个个皆惊,以为奇怪。亚涕秀才曰:“父入棺而出泪,必有不祥。父亲知我兄弟平日好斗,将来必有祸患,故虽死不安而流泪,告我众兄弟务宜一团和气,忍事为佳,免父在九泉犹难闭目。”各兄弟笑曰:“你勿讲得咁废,唔关个的事,总系喃魔先生择时辰,唔得干净耳。”殡葬既毕,兄弟分产异居。亚孝自高自傲,以亚悌、亚仁、亚义系庶母所生,不以骨肉相待,作佢为低一格而卑贱之。结理亚忠、亚信,作为一党,话:“我三兄弟系大婆仔,佢三个系妾氏仔,就欺佢打佢,都唔奈得我乜何?”(果然好亚哥、好带头、好倡率,所谓一只牛唔好,搅坏一栏)亚忠、亚信亦以为然,好似狐假虎威,狼跟豺尾。有时客来探,到开筵饮酒,亚仁、亚义经过堂下,不叫一言。仁、义忿告亚悌曰:“岂有此理!咁无情份,唔通兄弟不如外人,朋友尚且交杯,而细佬行过,竟然不恤。
佢不以我为弟,我亦不以佢为兄,不如我三兄弟,亦联理结为一党,共佢相抗。况且我二哥系做秀才,断唔输得过佢。”亚悌劝曰:“细佬,唔系咁讲,佢做亚哥唔明,我忍让下佢,世界事情有乜紧要呢?路上相逢,尚且让人三步,何况自己兄弟,讲乜冤仇呀!细佬之言,我不从你。”(真正好秀才,晓得大道理,心内有主张,不愧读书人本领)亚仁、亚义年纪尚轻,因亚悌之言其意亦止。
又说亚孝,有个女嫁县城外姓周。亚孝诬赖亲家,话唔医理佢女,以至于死。喝起兄弟子侄及泼妇等,去捉亲家婆,要打过以消此恨。又话亚悌曰:“你做个秀才,份外有的胆色,你都要去,唔好延迟。”亚悌谏曰:“佢做家婆,岂有唔爱新妇之理?请医下效,难以挽回。今纠率多人捉他凌辱,你做得出,难对乡邻,叫我同行,我断不去。”(唔系怕事,总系怕羞)亚孝曰:“细佬,你勿去咯,我估你做秀才,帮得下手,(帮你欺人么)谁知唔做得料驶,在你三分责,一片讲执滞,我话你系废。”
亚悌个的废法,正是超群脱俗,高出庸众之流。
岂同砧板蚁、沟渠鸭、腊猪头、乌龙尾,遇人有的小事,便想插身人内,挑三拨四,作浪生风,讲周身本领,兜钱入荷包么?
由是不听亚悌之言,叫齐忠、信、仁、义与子侄等,及族中无赖之徒,去捉周氏亲家婆,拳打脚踢。有的去打烂水缸,有的去打穿米塔,有的去打崩饭镬,有的拈斧头砍破大门,有的执竹篙拢扫屋瓦,打得穿崩破烂,好处无存。众等归来,尽情投告,亚孝拍掌跳起曰:“好呀!好呀!将佢家私什物散清,都系爽呀!”
将彼家私尽挫磨,不知爽法又如何?
贪凉爱食生萝卜,只怕他时肚痛多。
亚悌闻之,紧皱双眉,摇头叹曰:“你系爽咯,难为人苦得凄凉呀!”
乡村间,或遇妇女投河吊颈,服毒身亡,其外家系好风俗、识情理者,可安然无事。若遇恃蛮恃恶之村,一闯此事,便多纠率多人,叫齐个的强横后生、撒泼妇人,疏者认为至亲,远者认为至近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如黄蜂出洞、猛虎下山,擦掌磨拳,呼天震地,大声叫曰:“各人整定身势,今日去摆人命呀!”(东芜叫做食腊鸭饭)有肉食,有钱使,不论三七甘一,真假虚实,总之,要蛮可以做得。其中又有一两个搅屎棍、风炉扇,晓作几句状词,识得几个差役,自认有胆有识,村中称佢做师爷,遂做主谋,从中拨弄,而一队乌鸦黄雀飞去寻食矣。去到死者之家,如雀鸟归巢、鹅鸭到埠,墟咁嘈虾咁跳,话逼死佢个女、逼死佢个妹、逼死炬亚姨,诈哭得呜呜含悲,似切切挤挤拥拥,风起尘飞,要捉死者之家婆抱尸,要捉死者之丈夫殴打,有的想牵牛,有的去捉猪,连鸡仔鸡母都煮熟食,又嫌豉油咸,又嫌烧酒淡,又嫌猪肉肥。食完之后,各派封包,有的嫌轻,有的嫌少,认到至亲至切,好多眼泪都无。
一言不合,一事不周,即抛弃家私,毁破物件,要旁人讲许多好话,要苦主认许多不是,要自己兜许多钱银,尚诈作忿忿不服,其实欣然想去矣。肠肚饱矣,荷包重矣,随路行,随路讲,随路笑矣。平日与彼处众相熟者,到此时亦不知丑焉,平日各称为好相与者,到此时亦作反蛮焉。吓吓,真奇怪也!妇女未死之先,或饥寒,或愁苦,为何无人来照顾?或死亡,或孤寡,未必咁多人哀怜。一闻自尽轻生,你代不平,我更不服,虎威而至,蜂拥而来,如官差之来办大案,似盗贼之抢劫民房,无法无天,成何世界!独不思自尽轻生,就架起大题,话翁姑逼死、丈夫治死。在翁姑岂有唔爱新妇?丈夫岂有唔爱老婆?不过因家庭细故,口角相争,衣食之需,勤懒碎事,遂至你言我语,各负不平,怨怒憎嫌,私怀己见。
为女子者,晓得身为妇道,应当孝顺翁姑,内助之贤,必要无违夫子。就是诸多屈抑,还须自解,愁怀极地艰难,都望后来好处,何必一时忿气,断送终身?试思父母生你以来,费尽多少心血,用尽多少钱财,而后长大成人,嫁你作安身之计。
早知你如此忘恩负义,不记父母劬劳,何不于你初生之时,投之河海,省了许多辛苦,免得今日眼水长流也。你话屈气难当,怨翁姑刻薄你,怨丈夫难为你似也,亦不过有时骂之,有时打之而已,安知自己尽合乎道理么?其打骂也亦一时暴气耳,过后可相忘,非真有用绳勒你颈,拖你推落塘,捧毒灌你口,如此逼法也。若非如此,不得谓之逼你之死也。非逼死也,自寻死耳,自贱而已。既自己想死、爱死,又岂可以死累人么?翁姑之娶媳,男子之娶妻,原望归来孝顺,掌理家庭,生子生孙,百年之计。是以一场应闹,不惜钱财。若早知你如此撒泼,烂命瘟尸,你即贴送大床,贴来花轿,人家亦不愿娶你矣!你一死易,执拾你难,要棺材,要殡葬,一家暗泣,失礼于人。你外家不知失教之羞,借女死作生财之计,逞威作势,岂得为人?
你之死也,生为泼妇之流,死作累人之鬼,九泉之下,罪实难容,而父母家为你添一重罪案矣。此风一盛,大灭伦常,独不思你有女嫁去人门,人亦有女嫁入你屋,你有女轻生,人女亦晓自尽,你去累人,人亦累你,冤冤相报,照样而行,世界必至大坏。或有为之解曰:“所以累人者,无非要为女报仇,代女出气也。”谁不知妇人水性,头戴膏油,不识不知,原无远虑,见惯外家恶气,害得人多,有时因些小之事,忿恨不平,就生起死心,寻着死路,心内算曰:“我拚之一死,外家到来,要累你家散人亡,七零八落。”而真真死矣,实则女子可不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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